雪地的三个昼夜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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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我靠坐在山洞口,看着绯红色晨曦一层一层亮起来。山峦边缘的模糊光色从深灰青逐渐变浅,像海豚的脊背。清冷的风从雪地缓缓上升,夜晚浊气散去。

这是我陪伴他的最后一天。

到树林里去收集松枝的时候,他还没醒。临走前我把拣回的星盾竖着插在他身边,聊做遮挡和保护。心里却在嘲笑自己,算了吧,这他妈有什么用啊!给睡着的人放下床帐子?……没有用,你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伤害他,除了你。

林子里始终静谧如垂死,远方有雀鸟像被扼住脖子一样哀鸣几声。

我在树下抓起一把积雪,擦去脸上手上干涸的血。右手按在脸颊上的时候,感觉手掌微微哆嗦,像在以极小的幅度掌掴自己。

就是这只手,即将割掉巴基的手臂。

咯吱,咯吱,松枝折断的声音在冷空气里显得更脆……折断的声音……骨头折断的声音……

我强迫自己回忆军营里急救训练的步骤、医护兵在战场紧急截肢的情景,还有我在24小时书店里读过的野外生存书。

——他不会死,当然不会死。但他会“消失”。我得努力维持这种“消失”不要消失。这多荒谬。

——巴基变成了冬日战士,所有的一切都不复记忆,我爱的那个人,到底是仍然存在还是消失了?我到底是终结了巴基的生命,还是延长了它?

 

我回来时他已经醒了,平静地看着照进来的阳光。我把盾平放到一边,在他身旁跪下来,俯身,长时间地吻他的额头和面颊。就只分开这一会儿,也像是久别重逢。

他当然不知道我在留恋什么,只像之前上千次被亲吻一样闭上眼睛接受;又喃喃说:“……刚才外边有一头鹿走过去。一头雄鹿。”

我笑一笑,外边的雪地一片狼藉,只有乌鸦敢来啄食,怎么会有鹿靠近。

他接着往下说,“是真的。那家伙又高又壮,胸肌特别发达……肯定是鹿群的头儿,‘雄鹿队长’什么的。”

这回我笑出了声。

他也笑了,“好吧,也可能是做梦。”更可能是神志不清造成的幻觉。

我把松枝垛好,点燃。给他喂水,他吞咽得很顺畅,照旧故意咬我的嘴唇。他似乎精神好了一点,这算是……回光返照?

……如果我不作为,历史会改变吗?……不,要有理智,罗杰斯,理智。别犹豫。

——但感情有理智所根本不能理解的理由。

我坐下来,捡起一根长枝,拗折,一段一段投进火中。咯吱,那声音刺耳。他的目光慢慢移到我脸上。“史蒂夫,你几天没睡了?……你跟他们分道北坡和南坡之前,有没有扎营休息?”

我说出顺理成章的谎话:“没有,怎么可能浪费时间休息?不过确实走得太急了,我该把加布的锡酒壶要过来,那样咱这会儿就能有口威士忌喝了。”

他笑一笑,垂下眼皮,安静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忽然莫名其妙换了话题,“喂,31年的圣诞节……还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31年平安夜?我好像是在你家过的,咱们偷喝了你奶奶酿的樱桃酒,结果还没等到十二点钟声响就瘫在沙发后面睡着了。后来你父亲把两个小醉汉扛到你房间的床上去……”

“第二天早晨呢?”

我笑了,“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发现裤子湿了,人生第一次梦遗。我差点哭出来。你说了半吨好话安慰我,替我找来你的裤子换上——重提这种事干什么?”

“那件事的重点是:你跟我坦白说,你做了内容很糟糕的梦。虽然你觉得羞耻极了,可你还是不会隐瞒我……”他语速很慢,说半句需要停下来喘一口气,但每个单词都说得很清楚,“你永远都跟我说实话,任何事。你跟我永远是坦坦荡荡的,没有秘密,是不是?

他为什么要说这话?我的咬肌和臼齿在暗中因惊慌逐渐绷紧,表面上还是平静的,“是的,当然是。”

他撩起眼皮,“那么你现在也不要隐瞒。纠正你的谎言,怎么样?”

我只愣了一秒钟。

只愣了一秒钟我就说:“不,我没有……”

这句话我没说完,因为他的脸色已经一霎间变得惨白可怕。

别人察觉不到那一秒的惊愕迟疑,只有他察觉得到,他太了解我了。

我的嘴唇僵得像冻住了,空气忽然变得特别冷,从牙齿缝里吸进去,像被塞了一口雪。

“你不对劲,史蒂夫,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了:你的下巴,多了道血口。”他盯着我的下巴,手动了动,但没抬起来。“你用剃须刀刮胡子,十次有两次会在这儿拉一道小口子……但是咱们从营地出发的时候,你下巴底下没有这道伤口。刚才你又说后来你们根本没有扎营休息。那么,你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刮过胡子?”

时间在七十年后2015年6月15日的早晨,地点是我公寓盥洗室的镜子前,我抬起头来,镜子里明明该是我自己的影子,可我没看到自己,只看见巴基巴恩斯站在那儿,军帽倾仄在眉毛上、朝我微笑,我攥着老式剃须刀的手哆嗦了一下。

后来?后来我根本不记得下颚上多了一条微不足道的、睫毛那么长的血口。

除了相爱的人,没人会观察得那么细。

我慢慢合拢嘴唇,像保护珍珠的蚌壳一样闭得紧紧的。我不能说。我没法编另一个谎言去修补前一个的破绽……跟他说一次谎已经需要全力支撑。第二次?我再也没有那个力气了。

我只能不说话。他徒劳地等着,腮帮轻微发抖。

几分钟过去了,他挪动一下右手,碰一碰放在一边的盾。

“你的盾,我在车厢里拿起来过,记得吗?”

我记得。那个致命的场景在我脑中重放过无数遍。就像帕特罗克洛斯披挂阿喀琉斯的盔甲作战,并因此战死……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即使不开口,我的表情也一定明白无误地说出了上面那句话,所以他惨然一笑,继续往下说:“它背面皮革握柄的铆钉有一处松动,由于那处松动,盾在我手里歪斜了一下——我记得非常,非常,非常清楚。”

他的双颧比雪还苍白,“……刚才你不在的时候,我检查了一下。那处松动消失了,握柄完好得就像没出过毛病一样。”

我身上的二战款式星条制服、腰囊里的装备和星盾,都是军方实验室的人帮忙备好的,完全恢复成1944年2月7日当天的样子。
 然而我忘记了星盾的“原样”是什么样。

那一天握柄松动了?我怎么可能记得?在他掉落火车那一刻之后的几十个小时,我的记忆犹如被子弹打穿、碎了一地的玻璃板。

我的胸腔和四肢像被放在火上炙烤。我这样爱你,巴基,我们爱得逾分了,因此厄运稳操胜券。以往所有爱与快乐、信任与追随,此后所有过错,都联起手来铸造目下的悲剧。你不会猜得到真相的,命运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诡谲。

他闭起眼睛,直到攒够力气才重新睁开,再开口时声音里多了刀割一般的警惕和敌意:

“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是史蒂夫·罗杰斯?”

 

我在下沉,从死亡的谷地沉入深渊。视野里的他忽然变得很远,很远,七十年的时间恍惚汇成一条湍急宽阔的巨流横亘在中间,带冰屑的水喷溅在我身上。

山洞外寒风呼啸,起风了,恐怕又快要下一场雪。我开始说话,第一个音是哑的,但终究说了下去:“巴基,我史蒂夫,唯一的那个。不是赝品,不是复制品。只不过,你眼前这个不是1944年的我……”

我竟然笑了一下,即使看不见,我也知道那个笑更像发抖,或是抽搐。

他的牙齿轻轻捉对叩击,急促地吸气,眼眶在一圈睫毛里撑得硕大,像要把我生吞进去,眼珠射出惊疑、绝望、恐惧的光。

我几乎把手指攥得穿过手心,才藉以借力说完了那句话,“我是从2015年回来的。回来找你。”

这时候,头一批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TBC)

 


【史蒂夫下巴上的破绽,第一章第二节写到过了。】

18 Aug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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