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的三个昼夜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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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晚(续)

在掠食者中,狼具有最谨慎的脾性。第一头狼扑上来的时候,我已经跟它们对峙了将近四个小时。我没料到它们能等那么久。

我并不奢望它们会像昨夜一样离去,冬季食物难寻,狼群不得不一起狩猎,但猎物分配极端不均,除了狼王、几匹捕猎能力出色的公狼和几匹貌美得宠的母狼,群中大部分狼都难以吃饱。而比起有角有蹄的野猪、鹿等动物,力量与速度都大大逊色的人类无疑是食肉兽最好的口粮。

那些犬牙松动、狼爪磨平、豁嘴瘸腿的伤狼和老狼,半个寒冬都只能吃皮囊和骨渣,食不果腹,它们对这顿人肉餐食的渴望,比那些壮狼更迫切。


火堆就在我身后,在黑夜里发着光。我朝侧边挪了挪,好让火光更显著。

寒风吹得双耳生疼,我紧盯着狼群,蹲下身来拨火。他清醒了一点,问:“狼群回来了?”

我说:“是的。你睡吧,交给我。”

 

几个小时后,火堆委顿下去,柴堆成了灰烬,只有顶端还有几点最后的火星。我看到银酋长从它蹲踞的高处慢慢站起来。

我在心里说,来吧,把你们滚热的狼血和皮肉拿来给我。

风推着云,云在夜空里走得飞快,一大片乌云遮挡了月亮,山谷里陡然暗了下来。我听到银酋长低沉地吼叫一声,然后十几双绿荧荧的光点蓦地迅速移动起来。雪地上传来脚爪蹬踏的簌簌声,那声音密集得像雨声。

银酋长那一身银灰色的皮毛,黑暗里隐约闪着光。在狼群杀临之前的一秒,我一抖手把盾甩出去,抛向狼王的方向。

结果我竟然失手了。

脱手那一刻便觉得不妙,盾飞去的速度不够快,准头也不够,狼王极敏捷地向侧边一跳,闪开了,它嗷呜叫了一声,嘴巴开合,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空气。盾没有飞回我手中,继续向前飞行一段,余力衰减至零后掉落在雪地里。

是我的手臂力量不足了,我没有想到体力会下降得这么厉害。就在这时,第一匹狼的犬齿已经刺穿了我的制服。

 

它咬中的是我的肩膀。那不是灰将军,是另一只褐色被毛的大公狼,四肢粗壮,人立起来有大半个人那么高,大概此兽在多次狩猎中惯做前锋,奋勇争先,其余狼的动作都比它慢,也有可能是它们想故意拖慢一些,让蛮勇之徒去试试敌人锋芒。

那兽的齿锋所向,自然是我颈上的动脉血管。我不能向后退,一步也不能退,因此没有躲闪,只是倾侧身子,躲开咽喉要害,让它一口叼住左肩头。

狼的咬力能达到500-700磅,可以隔着皮毛把羊的腿骨咬成三截。抢在它的上下牙咬合之前,我右手的猎刀刺穿了它的颈动脉血管。

它悲伤地呜咽一声,狼口与狼毛中热烘烘的臭味和膻气扑面。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犬齿穿透了皮肤的角质层、表皮后,在真皮层无力地停了下来。

热得发烫的血喷了一身一脸,嘴唇上也溅了一股,咸而腥。


然后,我把它撕开了。

是字面意义上的撕开。


猎刀插在它颈根处,我用右手把它从肩头扯下,左手抓住沾着狼血、滑腻腻的刀柄,将刀锋向下一拽,划出突破口。

双手握住豁开的皮肉边缘,向两边一分。狼的身体分成了两半,更多的血浆喷了出来,肺腑肚肠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我绝不嗜杀,也绝不以制造血腥场面为乐。此举只为震慑群狼。

果然,狼们都惊得刹住脚步,怔了一怔,然后原地狂嗥,好几只老狼向后撤了数米,不安地转圈,在后押阵的银酋长立即发出了威慑意味的叫声。

我把左手那带着狼头的一半尸身掷出去,也发出了一声颇为原始的吼叫。也许是错觉——我似乎听到山谷里有我的吼叫的回音。

很多等了大半夜、饿急了的狼已经不顾狼王命令,转而去抢同伴尸身。我拔掉右半边狼尸上的猎刀,把剩下这爿尸体也高高抛出,并尽力扔远。这一招很管用,更多禁不住诱惑的老狼和母狼暂时放弃进攻,奔去争食那块不会反抗的尸肉。

但那几头最立功心切的公狼只是犹豫了一阵,在雪中刨了刨脚爪,就再次扑上来。

 

第一只,第二只,第三只……我割开狼的喉管,刺破狼心,捏碎颈骨,一拳击烂颅骨,一腿踹断狼腰,每一刀每一拳都力求致命,因为一秒都不能耽误,伤狼的反扑会更凶猛致命,而我更不能让它们冲到身后,因为身后是无力反抗的巴基。

狼尸也起到了诱敌的作用,虽然尸肉被抢光后,被逗起食欲、胃口永无满足的狼们会再次掉头扑上来,但那至少令我不必在同一时间内抵挡太多尖锐犬牙。

上来扑咬我大腿和腹部的狼,用自身重量往下坠,想将我拽倒,这一招是狼群狩猎时常用的,当它们追捕野牛等大动物的时候,往往会跳到侧腹处,咬住腹皮往下一坠,把猎物肚腹撕破,大肠小肠掉落一地,野牛继续狂奔,后蹄把自己的肠子绊住、踩断,最后甚至踏破心脏死去。但我不是野牛。腹肌着了好几口,好在我总能赶在狼牙咬穿肚皮之前一刀结果了它们性命。

大腿和小腿传来疼痛,我努力站稳身子。面前雪地一片狼藉,远远近近狼的残骸逐渐越积越多,尸体的四肢和躯干被扯分得七零八落,狼崽们呜呜叫唤,埋头啃吃。

我的制服早就被染得遍体血红,那其中有我的血,还好大部分是狼血。眼睛里溅进了血滴,有点模糊,腾不出手去抹,视野一时也变得殷红。

剩下的狼已越来越少。有几只瘸腿瘦弱的狼已经被吓破了胆,在几米之外虚张声势地吠叫。但我的力量也在减弱,有好几只狼没能一击致命,被我摔到远处之后打个滚又摇晃着站起来,再次扑过来。

其实整个过程大概只有几分钟,我却觉得有一年那么长。当狼只剩下四五只的时候,我最怕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只狼从我的手肘之下钻了过去。

一片灰黄色的影子,是那只损失了友伴的“灰将军”。

我大叫一声:“巴基!”几乎在同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他的一声闷哼。


它的目标始终不是我,而是巴基。

难道它能猜到打昏那只黑狼的是我、最终饮干狼血完成杀戮的是巴基?这太难以置信。也许它同伴的血停留在他身体里,尚余可供辨认的气味?

我把一只前爪嵌进大腿肉里的狼刺死、扔出去,迅速转过身,看到他抬起左臂遮挡脸和咽喉,灰将军咬在了他上臂处,他试图用右手攥拳去打狼头。我身上突然多了热烘烘的重压,余光里能看到银灰色的皮毛。

狼王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扑了上来。必须说,它确实挑了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它壮硕沉重得惊人,我被扑倒了,下巴磕地。它的四只脚爪钳在脊背上,身子再向上一窜,张口从侧面咬我颈上的血管。

从这个角度,我看到了半米之外巴基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并不带着期望,只有恐惧和焦灼。

灰狼的狼牙离他的咽喉也只有几厘米,但我知道那恐惧是因为我的危殆。

我甩头躲开了狼王第一口撕咬,那两枚刀尖一样的犬齿偏了一点点,没能穿透血管。但我的刀尖不会偏。我甚至来不及爬起身,就驮着那只沉重的大狼,手肘和膝盖一起用力,将距离缩到一条手臂长短,将那把猎刀高高举起,用尽全身力气戳下,刺进灰将军的头颅里。

刀从顶门处进入,一直深深地扎下去,穿透坚硬的颅骨、柔软的脑组织和上颚,直到连刀茎也没进去,刀的护手抵在那灰黄色皮毛上。

我戳得太深了,而且手上沾了太多滑腻的鲜血,刀一下拔不出来。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这时狼王的牙已经再次咬下来。

我不得不暂时放弃拔刀,一拳把狼吻从颈边撞开,另一只手揪住那兽的颈皮,把它从后面抡到身前,双手扼住它喉咙,将它压制在地上。狼王的力量惊人地大,四爪踢蹬,我的胸腹立即被它的利爪剐出数条血口。我腾不出手,再次叫道:“巴基!”

他右手拔出死狼头顶的刀,咬紧牙齿,挥手一掷。

虽然伤病交加,我的狙击手仍有百步穿杨的本事:那把刀准确地刺进了狼王剩余的右眼。


狼王自知难以幸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嗥叫。

我听说动物族群首领在死之前,都会用叫声传达意志、发出警告,果然在那声嗥叫后,洞外仅剩的几只远远观望的残狼母狼和狼崽都悲戚地呜咽数声,转身奔逃,转眼便消失在杉林深处。

我握住刀柄向内一捅,刺透了它的脑袋,狼王抽搐几下,无声无息地死了。

我瘫软下来,躺倒在死狼和巴基中间,大口喘气。

他甚至没有力气把压在他身上的灰狼尸体掀掉,只是慢慢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脸上的狼血凝住了,成了一层薄薄的硬壳,脸肌挣破那层壳才笑出来,看上去肯定很怪异。

 

我说:“……I had it on the ropes.”

他嘴角掀起一个笑:“I know you did.”

 

我爬起身,把两条死狼搬到山洞角落里,再去检查他的左臂。

拆掉早被血浸透的三角巾和旧绷带,能清楚地看到,那带着仇恨的狼牙已把上臂咬断了一多半,皮肉可怖地翻卷,伤口深可见骨。

食肉兽如野狼,牙齿上的致命病菌最多,最易引发破伤风,而磺胺粉已经用完了,我没有任何能阻止发炎感染的药物。而且坏疽发展得远比我想象中快,如果不是在七十年后见过冬兵,只根据伤势做判断,我一定会认为——他可能熬不过24小时,除非有奇迹发生。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然而事实是奇迹发生了,他熬过去了,他活到了七十年后,变成生龙活虎的冬日战士,我的肋骨颧骨还清楚记得他的拳劲有多凶悍……

我伸手去摸腰囊里的绷带时有点哆嗦。他闭上眼睛,很轻但很深很慢地吸气。我不知道那有多疼,也许冻伤和坏疽造成的麻木会削弱疼痛?奇迹在哪儿?奇迹会是什么?


就在我解开绷带卷的时候,他轻声说:“史蒂夫。”

“嗯。”

他的声音轻得仿佛是一片落叶掉下来。“割掉它吧。”

“什么!”


他像疲倦得就要睡去的人,眼皮只掀开一条缝隙,“那条手臂,我早知道是留不住的。”

那句话像咒语一样,把我变成了一座跪着的石像,连呼吸都止了。


他的眼珠在眼皮下缓缓转动,看了一眼左臂,“虽然你不肯说,但我也知道,如果不尽快截肢,我很可能等不到救援……”

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变模糊、又再变回清晰。所有线条像极细小的蛇一样在晦暗的光线中扭曲跳动,浑身伤口忽然一齐疼起来,疼痛如有针戳火灼。风声,洞外风声凄厉,像恶狠狠的号哭。

他竟然还能朝我微笑,“如果我必须得丢一条胳膊,史蒂维,我希望是,由你动手。”

我的嘴唇动了动,“巴基,我不能……没有酒精没有骨锯没有缝合针,咱们什么也没有。”

“有吗啡,有一把很快的刀,还有你。够了。”他平静得像陈述一件极简单不过的事,“哈,最难的事又得推给你办啦,没办法,谁教你是队长呢。”

 

在冬日战士的档案里,苏联人找到他时,他的左臂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损失。左边肩膀下,只剩一段残肢和血淋淋的截面。

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他的手臂,是我,是我截掉的。

 (TBC)


截图证明:苏联人抬走巴基的时候,手臂已经失去了。




【“I had him on the ropes”和“I know you did”是美队电影第一部里两人重复过两遍的对话。


看了好几个关于狼的纪录片和狼小说(还跟薛君去动物园看大灰狼,动物园的狼像哈士奇一样乖,一点也不凶),还是觉得自己写得不好。

其实有好几处情节想要略过的。可是海明威说:“当一位写作者略去他所不知道的东西时,它们在作品中像洞似的显示出来。”那么无论如何,还是努力不要留洞吧。】


13 Jul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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