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的三个昼夜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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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晚

黄昏时天空从钴蓝色开始变暗,杉树林边缘是咖啡色。

雪山是靛紫色。雪地是乌青色,淤血那种颜色。

然后黑夜开始吞没一切色彩。

火堆是橙色的,不时向上爆出几丝金线,一闪即没。映着火光的山洞石壁是浅黄色的。

而我的巴基,他是灰白色与紫黑色的。

灰白的脸,紫黑的左手。坚果棕色的短发底下头皮滚烫。那张脸在火光里显得过于白,过于凶险。

他烧得神智不清。黯淡的双眼会忽然瞪得滚圆,但却看不到我。眼白罩着血丝的网,灰绿色的瞳仁像落在火堆里的宝石。他烦躁地转侧,发出介于呻吟和语言之间的声音,把头甩到一边,又扭回来,好像在躲避一种我听不见的噪音。


巴基,他们说,“爱”……你认为爱是什么意思?

笨蛋,爱就是想要结婚。

但很多结婚的人并不相爱,比如我家隔壁的温特森夫妇,他们吵架,还拿玻璃杯砸对方的脑袋。

那是因为爱溜走了。

怎么辨别会溜走的爱和不会溜走的爱?

我也不知道,等我搞懂了肯定教给你

 

我们八岁时就严肃认真地讨论过“爱”,犹如讨论“经济”“战争”。十二岁时我们认为自己会成为艺术家、大法官或战斗英雄,会永远是“爱”的局外人。他比我年长,比我懂得多些,他习惯用乐观的方式去理解整个世界。但“爱”这件事后来是我先无师自通,然后再教授给他。是“口授”。

 
用不着辨别,当爱穿过墙壁和人群到来的时候,它会让你听见,让你感受到。就像有人用拳头狠狠揍你的颧骨,眼前发黑,耳际轰鸣——那就是我看到巴基站在冰淇淋车前给他隔壁班的小美人买冰淇淋时的感觉。

 爱是疼痛的,毋庸置疑,因为它露出利齿,等你把心亮出来就狠狠咬下去,咬得越疼越紧,越表示它打算与这颗心同生同死,同归于尽。


他推开我的手,暴躁地说:“滚远点,纳粹杂种。”滚热的右手搭在我手腕上,手掌无力地向前顶一下,那就是“推开”的意思。我照他的意思把手拿掉了。

在这之前只有一次,只有一次他曾把我推开,惊诧而羞愧地推开,像撕掉一张刚起稿的画纸,然后夺门而出,留下我呆站在1937年布鲁克林秋天的出租屋里,慢慢抬起手,抚摸被咬破的下唇,那儿还带着他牙齿舌头的余温。

那是我跟他第一个吻,不,是第0.5个。

直到27天之后,剩下那0.5个才在他们法学院顶楼的男厕所里补上了,补上之后,立刻接上的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四……四……四个,我的足弓因为踮起过久而发酸,他手心的汗湿得透过了我腰间衬衣。

没拧紧的水龙头滴水,一滴,两滴,洗手池上斑驳的镜子里,两个少年的影子难解难分。时间在脚边缓缓打转,像乖顺的狗儿。


我不断柔声喊他:“巴基?巴基。巴基!巴基……”他吃力地呼吸着,灼热的气息一进一出。他睁不开眼睛,也不会握我的手。他不回答。

当他穿着军装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已经把一切都想好了,甚至提前设想了他的脑袋被子弹打穿时的模样。作为军人,血、伤口、死亡是最习见的遭遇。我设想过一切最惨烈的情景……但我设想不到眼前这一幕。


史蒂维,你猜斯科特上尉【注1】临死之前在想什么?

我猜他在想:时间是多残忍的东西,只比阿蒙森晚了一个月,一生就成了悲剧。

悲剧?我倒觉得那不是悲剧。能为自己所信仰的奉献生命,也算死得其所。


要在最正确的时间到达有多难?滑铁卢战役,大部分原因是败在格鲁希元帅率领的援军没能及时到达,拿破仑发起总攻的时间又迟了。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悲剧也不过因为错过了生与死的时机。

我没有及时爬起身、拾起武器。差了几秒钟。是你抓起盾抵挡住沉重的一枪,被冲撞力弹射到火车车厢外。时机错过去了,永远无法补救。


我听到远处的狼叫声,悠然回荡在雪谷中。不是一只孤狼,是一群狼。“灰将军”和它所属的狼群。


欢迎回来,中士。

……我昏迷了多久?

也没多久,两天一夜,子弹打偏了算你走运。我给你输了两品脱的血。

喔,那我的胸肌有没有变大?

别跟我嬉皮笑脸,中士。下次记住,狙击手要始终潜伏好,即使敌人堡垒整个炸上了天,也不可冲过来暴露自己。在我出现之前,别做傻事。

……Punk。

Jerk。


我给他输过血,从那之后,我的血液经由他的血管流到心室、淋巴、骨髓、脏腑,他脸颊嘴唇上的红润、指甲上的粉色有我的份,他海绵体的硬挺也有我的份。从那之后一部分的我就在他身体里,他肌肤开裂时伤口里流淌出来的,是一滴一滴的我。

我抚摸那只紫黑的左手,好看的形状依稀可辨,但这次我的血到达不了那儿,那里就要死去了。


我把手伸到雪中,然后用冰冷的手洇凉他的额头。他安静了一会儿,掀开一半眼皮,说:3,6。3,6。3和6。

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能听懂这句话。


3和6。

完成任务之后,他会在狙击枪的瞄准镜里看到我向他单手比出一个3,再双手比出一个6。我知道他在瞄准镜后微微一笑。

有时他夜里被从营地召走,黎明我会得到由别人转交的一包香烟,或是一包巧克力,那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包装纸上用燃过的火柴头写出两个数字,3和6。


巴基,我宁可用生命去挽回那个曾经的时刻。爱没有走,溜走的是生命。当年我们没讨论过这个问题:如果爱顽固地活着,而它所投射的肉体却死去了该怎么办?

有没有人能离开一个人但同时仍和他在一起?我能。


传说有一个斯巴达少年,他把一只狐狸藏在胸口,为了不让人发觉,用层层衣服把狐狸遮住,继续若无其事地交谈。狐狸挣扎不出,开始咬他的胸膛,一口一口吃他的心。那少年在人群中忽然倒地死去,人皆诧异,凑近一看,他胸前只剩一个血洞。

对我来说,爱就是揣在胸口的狐狸。我一直等待倒地死去的那一天,从1944年等到2015年,直到“冬日战士”出现。

 那人的名字里有“冬天”,他有一整条冰寒的手臂,他的眼睛和声音都是冬天。他跟你那么不一样,你是夏天,“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注2】,你是整个六月,是六月一个海边的清晨。


狼叫一声递一声,越来越近,它们的剪影出现在雪地与夜空之间。我把火堆拨得更旺一些。松枝不够,距离日出还太遥远了,这会是漫长的一夜,比我在战地医院里等待做完手术的他醒来那夜还要漫长。

他模糊地吐出一些破碎、毫无关联的词,就像被风雪刮碎的声音。我喂水给他,感觉他的舌头和嘴唇像被煮沸过一样。后来他说了一个算是完整的句子:嗯,就像亚当……史蒂夫,就像亚当。


巴克,我想到爱像是什么了。

是什么?

上帝朝亚当吹一口气,亚当活了过来。爱就是那一口气。


3,6。3和6。我和他的暗号。

三个单词,六个字母。一句话。

I love U。

这是整个世间我只会对他一个人说出的话。

 
我知道他不会死,也不能死。我提前翻到了书的下下下一章看了结果,再跳回来,发现这一页因由的空白需要自己填写。

我提起盾,另一只手攥紧猎刀,走到洞外,用身子堵住洞口。


狼群并没有立即扑上来,而是停在洞前十几米外的雪地里,或站或卧。

果然仍是昨晚那一群,数量似乎还比之前多了几只。身高体壮的雄兽在队列最前方,后面是等待分食的雌兽与幼崽。隆起的雪坡上,立着一只银灰被毛、体型硕大的公狼。照狼群的习惯,只有狼王能占据最高位置,原来“灰将军”并不是狼王。

我头也不回地说:“喂,巴克,你想给狼王取个什么名字?叫‘银酋长’怎么样?”


借着雪地上月光的反光能看得清,“银酋长”只有一只右眼,左脸上有一片已经痊愈的紫红疤痕,可能是野猪獠牙或熊掌留下的,几乎将半张狼脸掀开,左眼眶惟余半个黑洞。

狼王状甚悠闲地抖抖头耳,踏动前爪,并不着急下令进攻的样子。表现得最焦躁的是灰将军,它始终仇恨满腔地瞪视我,把尖尖的犬牙龇在狼吻之外。有一次它已经忍不住出列,但狼王从喉咙中低吼了一声,它不得不停住步子,悻悻地回到队伍中去。


我忽然明白了:它们是在等待。

等火堆燃尽。

 
 

(TBC)

 

【注1】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1886-1912),英国海军上尉,他未能实现第一个到达南极极点的壮志。他的竞争对手阿蒙森抢先了一个月到达那里。斯科特死在回程的路上。
【注2】莎士比亚商籁:我可否把你比做夏天?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狂风摧残了五月的花蕊……

另: 【口授】是吻的意思,不要想歪。

lof没有换字体或颜色的功能,为了区别“过去”和“现在”只能用下划线标出。


英语国家使用的“3”和“6”的手势→



02 Jul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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