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重逢的三个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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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那一夜我睡得非常酣沉。好像掉进一个极深极深的地方,但那四壁又黑暗又暖和,且用天鹅的软羽和绒毛铺设着。
我从不记得五年来我有过那样好的睡眠。没有做梦。早起的时候,发现连姿势都没变过,手腕搁在太阳穴旁边还是躺下时的角度,压了一夜的肩膀有点酸疼。
亮堂堂的阳光早就灌满了房间。
你不在床上。
我扬声叫道:“史蒂夫?”
没有应答。
连霍奇都能判断出一张床是否睡过人。你那一侧的褥单和枕头上一点褶印都没有。我记得一起洗澡之后,我几乎是一倒下去就睡着了,连你放在脑门上的一个亲吻都来不及回应。而你似乎是在我入睡之后就离开了……起码是离开了卧室。
我坐起身子,伸手到床头柜摸手表的时候,发现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巴基王子殿下:
午饭不必等。我下午回来,或是晚上。别担心,会带回好消息。
S
P.S:我吻了写着你名字的地方。”
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我挪动拇指,在巴基那几个字母上轻轻搓捻,就像摸到那儿寄存着的、你嘴唇的影子。
我自己做了一角三明治当早饭,穿着旧僧侣鞋下楼散步,在某个旧书店消磨掉几个小时,顺便在隔壁的小饭馆吃了午饭:酒腌青鱼,火腿派,蔬菜汤。
侍者问我有什么特殊要求,我说:“汤里请不要放欧芹碎末。”说到这句时,忍不住微微一笑,侍者一边在点餐单上写字,一边困惑地看我一眼。
回到房间里,我脱掉罩衣,换下鞋子。从衣柜里拿出你的一件薄外套,在沙发上躺下来,读那本《双城记》,把你的外套盖在身上,让那织物纤维里你的气息弥散在周围……直到你回来。
足音在楼梯上响起的时候,我的心已经提前身体一步跳到门口的空气里——啊,那只是我的错觉。
你开门进来,右手关门,左手提着一只陌生的皮箱,站定了一两秒,瞧着我微微一笑,脸上和身上都洋溢着一种喜悦的、急于与人分享又竭力按捺住的光亮。
“我有事跟你说。”
那当然就是你说的“好消息”。
我慢慢坐起身来,“史蒂夫,我也有事跟你说。”
“这么巧?”
我有一种不大好的习惯:每当重大事情要发生的时候,无论是好事坏事,总忍不住延宕一下。“呃,等我沏一壶茶,咱们坐下说。”
我们在铺着格子桌布、垫着绘图橡皮的木头餐桌两端坐下来,坐得端端正正。餐桌中间是一只茶壶和两只冒着淡淡白烟的茶杯。
忽然,我和你都笑出声来。
“哦,这真像是那个晚上的情景重现。”
“是啊,把茶替换成咖啡就行了。”
“谁先说?”
我伸开手掌向你推一下,示意你先说。
你把那只皮箱拎到桌上,箱子里是钱,崭新的、扎成捆的现钞。满满一箱现钞。
我瞠目结舌地瞪着它们,眼珠和舌头都不会动了。
你在那堆钱的纸面上拍一拍,说了一个数目,那个数目已够安装三条义肢。
就算是美国队长,也不可能平白从空气里变出黄金!我的手在桌布上抓紧,“钱、钱是哪儿来的?”
“昨晚在‘西西里岛’酒馆,我找到老板询问了一下,他告诉我他认识本城一个私人收藏家,非常热心搜集战争相关藏品。我请他与那位先生联系,问他是否愿意给自己的收藏室增添一些关于美国队长的东西,星条制服什么的……”
“可你并没随身带制服!”
“你记不记得,那个法国人加斯顿第一次来时曾经提起:这里的博物馆收藏了美国队长捐赠给政府的星条制服和勋章,是最受孩子们喜爱的展品。”
我的嘴巴一下张大了,并且越张越大。
你朝我挑挑眉毛,做出一个可爱又狡黠的表情,“是的,昨天夜里看你睡着之后,我到博物馆去‘参观’了一下。他们的安保系统简直像罗马一样不设防,”
我喃喃道:“你去……偷!……偷了……”
“那些东西原本是我捐赠的,所以只能算我又把它们‘取回来’……”你的声音也有点低落下去,但看着我的表情,又迅速补充说:“以后我当然会再给这个博物馆捐更多的东西,你不知道我那里有多少勋章和制服!”
我低下头看看那一箱钱,一瞬间有点眩晕,“这是你卖衣服的钱?”
“是。上午我去跟那位收藏家见了面,他非常惊喜,一定要跟我共进午餐,然后到银行提出现金。这比我期望的价格还要高很多,足够给你安义肢用了,明天我就陪你去医院!好,现在轮到你说。”
你抿紧双唇,把笑绷在嘴唇的纹路里,叉起双手顶住下巴,眼睛在有一点倦意的脸上闪闪发亮。
彻夜不眠总会令男人的胡须疯长,你的下巴上那层因一夜奔波生出的短短胡渣,就像春日树芽上的绒毛。
我应该大叫,应该跳起来用剩余的手臂抱住你,亲吻你灼热的脸颊。
但我僵坐着一动不动。两边臼齿咬得太紧太用力,下颚几乎要痉挛了。
“史蒂夫,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打算安装义肢了。”
你的长睫毛闪了一下,又闪了一下,嘴唇之间慢慢出现一道缝隙。
“为什么?”
我沉默了好久,才开口说下去:
“我记得几年前,刚刚开始练习自己走路的时候,我掌握不好平衡,断腿也刚痊愈,走起来一瘸一拐的。我的妹妹克萝伊叫我‘可爱的小跛子’,‘嗳,那个缺条胳膊的家伙’。我并不在意。但我养母第一次听见她这么叫的时候,冲过来打了她一耳光。
“你知道克萝伊怎么说吗?她捂着被掴得通红的脸颊说:外面的人迟早会这么叫他,早点听习惯,将来再听到他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这些事本来我早就决意忘掉,但是现在我决意说出来。
“第一年(你知道是哪个第一年),每隔一段时间,左半边身子总会摔出一批瘀伤——就像前几天在浴室里摔倒那样。我一直觉得很讽刺:大脑早就不记得那条丢掉的手臂长什么样,但摔倒的时候,它居然每次都会生出伸出左手去扶住点什么的错觉。
“我在医院里看到,有些少一边肢体的人会把空裤管打个结、把空袖子塞回袖窿里去。而我宁愿拖着这段衣料——虽然有时有些碍事。但我总觉得那样能残缺得不那么刺眼。”我伸手把左边那条空荡荡的衣袖捞起来,一松手,让它掉在桌面上,抚摸一下袖口。“每件衣服,右边的袖口总是磨损得特别快,左边袖子总是完好得让我厌恶……”
我知道这些话会让你难过,但我因此我只敢抬头看了一眼你的表情,就低下头去。最重要的在后面,请听我说下去……
“我曾希望看上去健全,像常人一样。我曾希望能有两只手配合系鞋带、有两只手跟蒂朵一起学弹钢琴,但我从未如此希望健全,因为希望能用两只手合拢起来抱住你,抱得紧紧的。
“但是昨天晚上的某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不再在乎了。
“是真的,史蒂维,就在你吻了它的时候。”
你吻了它们,被砍断的树桩一样的残肢,还有上面的疤痕。那些我自己看到、摸到也会嫌恶的疤痕。
那让我明白你甚至更爱那残缺。
“我不再想要一条人工制造的东西来替代它、遮掩残缺。那就像是……”我停下来,努力搜索合适的句子,右手像抓紧左手手腕一样,攥住空袖子的末端。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恐慌,从未有过的恐慌,恐惧你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舌头在上下颚之间发僵,“那就像是,你用吻解除了它上面附着的魔咒。”
迢遥的岁月的光芒找到这种方式,透过你的嘴唇照射到我身上,照到那空缺之处,我看到它仍在那儿——那条手臂,骨血和皮肉都消散了,但它温暖的影子还在。那圈断口象征的并不是丑恶与残缺,而是……复生。
我一眨不眨地凝视你的眼睛,“从那时起,我感到自己是健全的。非常健全。”
——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圣经·约伯记》)
一切犹如那晚的情景重现。你的蓝眼睛里有一层泪膜迅速地厚起来、凸起来,但在那底下有悲欣交集的笑意。我知道你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从桌子那边有点踉跄地站起身,大腿磕到了桌角上,所以是你抢先跨过来抱住了我。
我翕动双唇,轻声说话,那些话还是未成形的半成品的时候,就被对面的嘴唇吸了进去。
“史蒂维,说实话,你到底有多少件制服?”
“……很多,他们会做很多套备用,因为常会染上血、被弹片划破,但收藏家先生居然说,如果有破损血渍会更值钱——呃,这些钱我要不要还回去?”
“不要还!它还派得上别的用场。”
“什么用场?”
“葡萄园,不是说要买一个葡萄园吗?你再陪人吃几顿午饭,再卖几件衣服……”
“都卖掉?”
“不,留一件,穿起来给我看。”
窗口投进来下午的光,世界沉浸在静谧的金色混沌中,楼上青年音乐家在小提琴上吱吱呀呀拉着不知名的曲子。尚未离开,我已预知未来我会一次次怀念这奇妙的、让我寻回一切的小小房间。每一种愿望都已熄灭,只有快乐熊熊燃烧着。脚下的地面飘浮起来,微微摇晃,犹如梦中的呼吸。我的面颊蹭上了你毛茸茸的下巴,时间静止不动,悬在空中如露水悬在玫瑰花瓣上。永恒的露,不朽的玫瑰。我吻着你的短发,吻着围绕在你头发周围甜蜜的空气,阖上眼睛,仿佛看到绿野田畴之间,无数珠光荧荧的黄昏、夜晚与黎明。
(END)
后记2
在第四天之后,故事本该结束了。适时收手,可留些余韵教人惦念;过度留恋很难有好下场,多少准神剧毁于无穷无尽、勉强拖沓的第三季第四季第五季……
但此处的两位主角,似乎确有值得继续探究的戏剧性矛盾。我自己也很想知道:面对从天而降的旧情人和二十多年往事,巴基王子该怎么适应?面对一无所知的巴基,史蒂夫又该如何自处?
物非人亦非,两人从心境到身体都不复当年,遭逢生死大难后,心底亦各有心魔。虽然同有纯真坚定信念,但酒终究不能在一天中酿成。要再次毫无间隙地拥抱在一起,像当年的中士与队长一样,谈何容易。从有趣的方面来说:虽称旧侣,实为新朋,两边都希望对方主动缩短距离,又都因为太在意而畏首畏尾、顾虑重重,满心热望,没个做手脚处……
于是开始写《重逢之后》——当我觉得续篇不止是亲个吻上个床、不止是正篇身后拖着的一段影子,而可以有自己独立的任务、线索、趣味的时候。
正篇的主旨是“寻找”与“重逢”:在一节小小车厢里,史蒂夫找到巴基,找到了真正的重逢;续篇的主旨也是“寻找”与“重逢”:在一套小小公寓里,王子努力寻找与重新认识自己,进两步,退一步,一寸寸收复失地,最后与当年的巴基、当年的爱与欲、灵与肉重逢。
感谢为本子配图的画手腐则天、月石、貔貅9号,感谢喜爱这个故事的大家。如果这故事能为你带来温暖,在未来某个雪夕花朝,你还会偶然想起它,默默微笑,作者心愿已足。
纳兰 3.26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