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之后【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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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13

连续几个早晨,你都会提前偷偷起身。其实在你翻身准备坐起的那一刻,我就醒了。但我一动不动地侧躺,保持沉睡的样子。

我的皮肤耳朵、全部感官都像蜗牛或蝴蝶的触须一样伸进空气里,探测你的动作。你小心翼翼地支起上半身,把跟我挨碰着的肢体抽开;挪动双腿,踏到地面,最后床垫缓慢地向上弹起,令我的身子和搁在枕头的手腕都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悉悉索索的细碎声音,那是你在穿衣服。

声音停了。房间里安静得空气都不再流动,我知道你正站在床头看着我,就像一种暖洋洋的光照过来。我只靠想象,就能在紧闭的眼皮上虚拟出你的影像:背对微光站立,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脸上的温柔像要燃烧起来。

你会俯身吻我一下吗?……没有。也许你怕把我弄醒?

 

然后你蹑足走出卧室。再打开房门出去,簧锁“咔哒”一声碰上。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立即一翻身滚到床的那一边。那一半床单上、毯子里,还留着热烘烘的体温。你的体温。

下面搁双脚的地方稍微有点凉。我伸展开三条肢体在被单上划动,努力想把你的每一丝温度留住,不舍得让它冷掉。最后把脸也从枕头上挪下来,钻进毯子下面,贴在你宽厚的脊背搁过的位置,那是最暖和的地方。

你早起出门是去干什么呢?也许是晨跑,也许是买东西……Steve,我不会问的,你不想吵醒我,那我就装作没被吵醒,等你回来就行了。

接下来,有一次我就趴在毯子里、抱着你的体温再次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我睡不着,就躺着看一会儿书,直到你回来。

 

每天你都带着红玫瑰回来。最新鲜的红玫瑰,花梗剪断的地方还是青翠的。

那要多少钱?我知道现在的行市,花很贵,玫瑰应该是最贵的,几乎可算是一种奢侈品。

红玫瑰……

全世界都知道那代表爱情。

你把玫瑰放在我怀里,在我乱蓬蓬的头顶吻一下,转身到厨房去做早饭。

随着煎蛋的滋滋声,你高声唱那首著名的苏格兰民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O my luve is like ared, red rose哦,我的爱人是一朵红红的玫瑰,

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在六月里开放。

O my luve is like the melodie哦,我的爱人象一支乐曲,

That's sweetly played in tune乐声美妙悠扬。”

 

是罗伯特·彭斯的诗。你还刻意模仿苏格兰那种怪里怪气的口音,我每次都会听到笑出来。你从厨房探出头,“怎么了?为什么笑?”

 

直到第四天,我才知道你清早要到杂货店帮忙,好让老板把他家花店里的玫瑰折价卖给你。

“一开始我只说帮一点忙、干三天,抵掉第一天不够的花钱。后来他发现我干得很快,说:如果你每天来一小时,连整理货架、打扫店铺都包了,买花可以打五折。我说,三折!……最后他答应了。”

你得意地微笑,蓝眼睛闪闪发光,好像占到了天大便宜。

堂堂二战英雄、全美国人的偶像Captain America,为了买便宜玫瑰,到一家小杂货店打零工、干苦力。我出神地看看你,再转头看看餐桌上花瓶里明媚鲜妍的花。那花瓣闪耀着金光。

 

莎士比亚:

“美看起来更要美上多少倍,

若再有真情加给它温馨的装潢!

玫瑰很美,但我们觉得它更美。

因为它吐出爱的甜蜜芳香。(Sonnet 54)

你是我爱情的故乡:我虽曾流浪,

现已如远行的浪子归来;

这无垠的宇宙对我都是虚幻,

你才是,我的玫瑰,我全部的财产。(Sonnet109)”

 

除了玫瑰花这种奢侈品,你买回的奶酪、面包、鱼、牛肉、蘑菇、水果……即使我不大懂物价,也知道全都是最新鲜,最好,也最贵的。

我说:“Steve,节约一点。牛肉不一定非要买肋眼那一块,腿肉会便宜点,味道也差不太多。”

你的回答是:“医生交代过,你得吃得更营养一点儿……”但是,那也不意味着要包揽肉店和蔬果店里所有最贵的东西呀。

那天晚上,我把行李箧中的现金都拿出来,交给你。让我欣慰的是,你并没推却,只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以前咱们住一起的时候,我打工赚来的钱都是交给你来管的。”

我笑了。Bucky是个精明人,而我,我只想由你来安排一切。

一天中大半时间,我都半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看书,你则坐在沙发旁边,沏茶,剥橙子,切苹果,起身更换唱片,到厨房去查看烤箱里的点心;并每隔几小时,替我扭伤的膝盖和脚踝热敷、按摩一会儿。

……以及在我故意清嗓子的时候,笑着过来单膝跪在沙发前,跟我亲吻。

阳光从起居室的窗口照进来,镀在你脸上。Steve,你笑的时候,眉毛会像柔美的翅膀一样,向两边舒展开;上睫毛的影子投在下眼睑上,像是下睫毛特别长似的。

那会让我捧住你的脸、固定在眼前,宁愿迟一点再吻,“不要动,让我看一会儿。”

我们像是沉浸在荡起涟漪的、熔化的黄金里,在一种丝绸般触感的愉悦的氛围中。玫瑰花静默地吐出满室香气。日影在地板上无声移动,时间踮着伶俐的足尖跑过去。

 

爱比什么都消耗力量,让人像泡在温水里似的,陷入快乐的昏沉、混沌、头脑不清。而太阳又是那样暖和……有一次,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被移到床上,衬衣也被脱掉,换成了睡衣。

我故意说:“Steve,是你把我弄进来的吗?”

你知道我不喜欢被你像个姑娘一样抱起来——你那副转动眼睛想该怎么说谎的样子真有趣啊。“不是我,是毯子。我对它说:毯子呀毯子,把王子送回床上去吧。于是毯子就两边一卷,把你裹起来,慢悠悠穿过客厅,飞回了卧室里……真的。”

我睁圆双眼,一时说不出话。

“那么衬衫和睡衣又是怎么回事?”

“……我说:衬衫呀衬衫,你可以去休息了,睡衣呀睡衣,到王子身上去,陪他一起睡觉吧。于是衬衫就自动褪下来,一旁的睡衣则走过来套到你身上,扣子一枚一枚自己钻进扣洞里。”

“睡衣会走路?”

“嗯,它的两条袖子能像两条腿一样立起来走路。”

没人会像你,用那样诚恳真诚的表情讲这种童话。我很想笑,又忍住,说:“那么,现在你再命令毯子把我送到沙发上。”

你面不改色地回答:“不,现在不行,毯子只能在你睡着的时候才有魔力。”

“就像安徒生《小意达的花儿》[注1]那样?”

“对!就像《小意达的花儿》那样。”

后来,我在你的写生本上看到了那个画面:我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沉睡,右手垂下来,手背耷拉到地毯上,一只咬了一口的苹果从手心里滚出来,停在一边。

画面里那个睡着的青年,好看得不像我,像希腊神话里中了月神魔法、睡在山谷里的恩底弥翁[注2]。

 

我们第一次谈到了“未来”。

我问:“Bucky有没有跟你说过战争结束后打算做什么?……我是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说过,说过很多次。每次说的都不太一样。比如想去科罗拉多大峡谷,想去威尼斯,想去新几内亚的腹地探险,还说过如果战后奖金多的话,可以买个小葡萄园,种葡萄酿酒……”

我想了想,决定从第一条开始问起,“从纽约到科罗拉多州,大概有多远?”

你笑出了声,“不,王子,你不用这样。你并没有‘完成Bucky的遗愿’这种使命——天哪,听我说了句多荒谬的话。你为什么不说说你想要什么?”

 

我……

以前我想要健全和健康(白日梦),想要让蒂朵过得幸福点(我已尽了我的力量),想要知道从前的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想要让遥远的、不知姓名的父母亲友获得我还在生的消息、停止在夜里哭泣。

但我一向觉得既然劫后余生,实在不该再有奢求。

而现在,我……

我的愿望变得非常简单,祈祷的时候半秒钟就能说完:Steve,我只想要和你生活在一起。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活,只要一转头能看到你,我就心满意足。

等看到你的表情,我才发现不知不觉把脑子里盘旋的话说出了口。

 

前些天在医院的时候,我知道你读了我带到医院的叶芝诗集,因为书中好几处被折了角。那该是你特别喜欢的篇目。我把那些页反复读了好几遍。

《和解》,“我们将出走/因为这世界一如既往……”你的意思是离开,彻底地离开?

还有《情歌》:

“我的爱人,我们要走,我们要走,你和我,

要到那林子里去,把一滴滴露珠抖落;

要去看鲑鱼戏游,看黑鸦盘旋,

我的爱人,我们将听见,我们将听见

牡鹿和牝鹿在远处互相呼唤,呼唤。

为我们婉转唱着的,还有枝头的小鸟,

那隐形的布谷,布谷的激情欢腾,

哦,我的爱人,死亡决不会来临,

来到这遥远的、芳香满溢的树林。”

这应该就是你的愿望吧。想到Bucky其实是鹿仔的意思,这诗中呼叫的鹿似乎更有了旁的意义,像是神秘的双关语。

 

一周后的一天,我的腿已经恢复到可以靠手杖慢慢行走了。上午十点,你出门寄信去了。有人叩门,我以为是楼上的音乐院学生约尔丹来还一本书。打开门发现,是个陌生的高壮男人。

他探头向屋里看看,用美国口音说:“我听说Steven Rogers住这儿。”

我说:“是的,不过他现在不在……”

他死死盯着我瞧了几秒钟,忽然抬起手响亮地拍一下脑门,像见到鬼似的叫起来:“我的上帝呀,我没看错吧?你是James Buchanan Barnes!你不是掉下火车摔死了吗?!”

原来竟是Bucky的旧相识。从这个角度说他倒确实是“见到鬼了”。

 

等他冷静下来、在起居室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简单地解释了两句:当年我掉下去后并没有死,只是脑袋受伤、把记忆摔没了。

那个男人笑着拍拍我肩膀,说“活下来比他妈什么都强”。

他自我介绍说叫Gilmore Hodge[注2],当年曾和美国队长一起入伍、一起受训。战争结束后,他在军方某部门任职,这几年被派遣到欧洲一个临时办事处,处理战后遗留问题,前天听另一个失踪士兵搜寻组织的朋友说Steven Rogers就在这个城市,特地来探望一下。

我说:“Steve很快就回来。我沏一壶茶,您慢慢等。”然后撑着手杖到厨房烧水。

这个叫Gilmore Hodge的人始终毫不掩饰地、好奇地瞧着我,我不回头也能感到他在身后上下打量我,好像在从头到脚一项一项对比眼前人与从前的Bucky的区别。那让我有些不舒服。

水烧滚了。


(TBC)


[注1] 《小意达的花儿》是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的小姑娘意达的花儿和玩具们会在她睡着后通宵开舞会。

[注2]恩底弥翁(Endymion)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牧羊人。月神塞勒涅(Selene)爱上他,为他施了魔法,令他永恒沉睡在山谷中,永葆青春美貌,她会在夜间从天空中下来亲吻他、与他相会。恩底弥翁与月神是西方绘画雕塑的主要素材之一。他的任务是以各种美好姿态睡在画面里,展示美体和小jj→


  作者Francesco Trevisani.


  作者Jérôme Martin.

大家可以看着恩底弥翁脑补一下睡着的Bucky ╰(*´︶`*)╯


[注2]Gilmore Hodge,新兵集训时调戏卡特女神的家伙(见下图)。拉出来客串一下。

顶端的图仍是电影《魔术师》的截图。(沙发上有“魔毯”)→


13 Jan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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