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之后【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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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Bucky,我的王子。我看着你睡熟了。我数着你的呼吸声。我一动不动地等候,看着你醒过来。
如果下半生能只做这几件事,那我也不羡慕什么天堂了。

远方的云里传来一声轻雷,雨就快要降临。我双手交握,等待你的梦呓如等待神谕。

你动了动身子,被子从肿胀的那只脚上滑下去,一根足趾以我熟悉的角度微微弯折。在替你把被子拽上去、掖好之前,我吻了它。你的足趾冰冷如二月。
你的眼睑在无人知晓的梦境中搏动。你梦到了什么?

天空涌动浓云,像游行队伍沉默地徘徊在街道上。黄昏的影子深长,房间如浸在黯沉水中。忽然,我听到你嘴唇里吐出一个模糊的字:




10


Steve,关于那次“事故”,我没有跟你说实话。见面的第二个晚上,火车上的供暖设备坏了,我冷得浑身痉挛,话都说不清。那是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失态。我告诉你:在雪地里,我清醒的时间并不长,短得感觉不到痛苦,只感觉到冷。

那是骗你的。我没有说实话。其实我清醒了很长时间,长得足够看着左手一点一点变成紫黑色。

我还常常在梦里回到那里。我记得那些时间里所有思绪。它们像一盘录制好的唱片,不知何时不小心碰落唱针,那些画面、温度、声音就阴险地播放出来。


雪真冷啊。真安静。
头疼,颅骨肯定是裂开了,血液、记忆、希望正从那裂缝里汩汩流走,我捞不起成段的思维。我只剩一个空壳,一具承载痛苦的容器。

有一边眼皮被血糊上、冻住了,像鳔胶粘的一样结实。只有一只眼睛能看一会儿东西。上方是树枝和它们之间的缝隙,像一片刀枪交织的影子。一只眼睁一只眼闭,这倒像是狙击手的姿势,我曾是狙击手,或是猎人?……头疼得像脑袋里有一架失控的轰炸机,我想不起来。原来控制眼皮的肌肉也会累的。

右手还有知觉,但剧痛把它紧紧缚在地上。左手好像不存在了。哦不,它还在,我能看到它,指尖发青发黑,那是绝望的青黑。折断,冻伤,血液循环放弃了它,它坏死了。我会从左边最紫的手指尖开始死去,慢慢死透。我希望死得快一点。远处是狼叫声吗?
肺里好像埋了一簇刀尖。吸气,呼气,再吸气。每次呼吸,肺叶扩张再收缩,那些刀尖都会搅动一下。好,我第二个希望是不必再受呼吸的罪。哦这跟刚才的希望是一样的,不能算是第二个。

来,玩个游戏,自己数一数断了几根骨头。四,五,六……肋骨算几根?三根吧,至少左右肺叶里各戳了一根。唉,我知道这够恶趣味的,可我总得打发时间。时间好像凝滞了,像我的血一样冻住了。正确答案是什么?估计我永远不会知道了。

天黑了。星星在那块树枝的缝隙里出现,像闪着寒光的怪眼。

无论何时何地要保持意志坚强?谁说的?我左右是活不成。意志没法起死回生,也没法让那只紫黑的手变回粉红。坚强滚他妈的吧,我只求一死。

我没法咬破手腕动脉自戕,伤口会迅速冻起来。

爱我的人(我想不起她们的样子)会知道吗?她们珍爱地搂抱、亲吻过的躯体正孤零零躺在雪地里,等待死神闪亮的镰刀一挥,收割这条只剩一小半的性命。
是狼叫声吧?听不清。耳边嗡嗡的。会不会有葬礼?人们会在葬礼上说什么?在“尘归尘土归土”的悼词之前,牧师会念出哪个名字?我的名字是什么?Tommy?William?Benjamin?Steven?Stevie?……每个名字听上去都很亲切。

棺上会投下什么颜色的玫瑰花?千万不要是白玫瑰。我恨白色。白色把我玩弄在它冰冷的掌上。白色杀死了我,这铺天盖地的白。

再劳累一下那块眼皮肌肉,看看那只已经死去的手,跟它道个别。如果忽视狰狞的颜色,它的形状居然还很好看,指头修长,指甲剪得很整齐。多清秀的手。
我曾用那只手做过什么?打板球?游泳时拨开清凉的海水?从大学图书馆的架子上取下书口涂金的法文辞典?抚摸情人的头发和脸颊?托着某人的手跳舞?……我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我已经失去它。

麻木快上升到腋下了。剩下的时间应该不会太多了吧?求你们了,快一点。

用双腿走路、跑步,挥舞双手的感觉是怎样的?……


如果我能记起父亲、母亲或情人的面孔该多好。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我会想着他们的微笑,假装他们在吻我的脸。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的脑袋里全是轰炸机留下的碎片。碎片不断落下去,像永不会停的雪一样。


等一下,碎片上有一头金发的影子……金发,是属于母亲的吗?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我没法想下去。我太疼了。疼死了。啊,不是碎片,是真的下雪了。雪片打在脸上,像掘墓工抛在棺材上一铲一铲的土。再这样坚持几个小时,我就会被彻底埋起来。

星星黯淡下去了,一切黑沉沉的。天快亮了。是狼的叫声吗?它们的胃袋会是我真正的棺材。那也好,至少够暖和。我祝愿第一只发现我的狼牙齿健康,能一口就撕开脖颈上的血管。也许我都不会感觉到疼。
是狼吗?……




后来我没死成。我醒过来。醒过来,一次一次从雪地里回到人世,回到病房里,回到乡村的小房间里。这一次,Steve,我回到了你身边。

雨持续落下,雷声沉闷地滚动。雨点击打在黑黝黝的窗子上,似乎要提醒人们谛听什么重要事情。

我有一点感冒症状,脑袋发重,晕忽忽的,不过没发烧,你又替我多加了一床毯子。
卧室的门敞开着,起居室里的唱机放着一张唱片,音量调得刚好能听见。食物的香气隐隐飘进房间,奶油,番茄,玉米。我埋在软绵绵的枕头和被子里,闭着眼睛,听你在厨房制造出的远远的声音,瓷器的叮叮声,水流声,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煤气掣打燃的声音,木勺与锅碰撞的声音。
那些声响像一根一根极小的银钉,把我固定下来,否则我会在黑沉沉的水域越漂越远,被浪涛卷去。

窗外的雨细密得像是雾气,无孔不入,犹如人的痛苦。五年前所有的疼还埋伏着,像无法祛除的咒语。我慢慢数着,一秒又一秒。我等待着你回到房间里的那一刻,像站在阳台下仰望的蒙太古少年。
像海难余生的人伏在梅杜萨之筏上,等待海平线出现的白帆。

(TBC)



【注:“蒙太古少年”即莎士比亚笔下蒙太古家的罗密欧。剧中第二幕,罗密欧潜入她家花园,仰望阳台,等待朱丽叶出现。】

24 Dec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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