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之后【6】

前篇:重逢的三个昼夜

前文:【1】 【2】 【3】 【4】 【5】


5

我和你在医院里度过了七天时间。
这五年,我大约隔一年就要住一次医院,因此所有的感觉都熟悉得像老朋友一样:虚弱,疼痛,呼吸的时候肺部像有针刺着,不能自如地指挥肢体,精力像一根短短的火柴,烧一小段时间就耗尽了。
你不在病房里的时候,护士们都对我很好,每个人面对我的时候都笑得很甜。后来我发现那是你的功劳。第三天,女护士凯瑟琳在换药时说:“那位金发的罗杰斯先生,一定是您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笑笑,不说话。
她一边用碘酒清洗刀口,一边不抬头地说:“前几天我们告诉他您不会那么快醒来,但他还是一整天都呆在病房里……罗杰斯先生是美国人吧?”
“是的。”
“他做什么工作?”
美国队长算是份什么工作?“他在军队任职。”

凯瑟琳抬头看看我,眼睛一亮,“真被我们猜中了,看他的身材大家就都猜他是军人。他一定得过勋章?”
《星盾闪耀欧洲》里对你的荣誉写得很详细,书末还列有一张表格,“当然!所有军人能被颁赠的勋章他都得过,他有三十三枚美国勋章——国会荣誉勋章,一枚十字章两枚银星章两个带英勇标的铜星章三个紫心章;还有五枚法国章,其中一个骑士勋章是法国对军人的最高奖励;还有一枚比利时十字章……”

“那他结婚了吗?”
最重要的问题原来藏在这儿。我扬一扬眉毛,她立即补充说:“不,我不是替我自己问,您知道我已经有个两岁的儿子。是芬妮要我帮她问的,您记得芬妮?她是早晨跟特纳医生一起来查房的那位高个儿姑娘。”
我在心里偷笑,“嗯,我记得芬妮护士。罗杰斯还没成家……”
凯瑟琳的眼睛更亮了,“天哪,太好了,您不知道,芬妮在值班室每天都在谈论他,自从她跟您的朋友在走廊上说过一次话,简直彻底为他疯狂啦……”
“请您听我说完:但他已经有一位爱人了,两人曾约好战后就会结婚。”

——这是我的猜测,Steve,你跟Bucky曾有什么约定吗?或许你们早就有终身相伴的默契,就像鹿不必告诉森林“我永远是你的”,就像天空默认所有的鸟儿都属于它。

凯瑟琳张圆了嘴唇,手按上胸口,“可怜的芬妮今晚要伤心了。但是战争已经结束好几年,他们这婚还没结成?”
我说:“中间是出了些差错。战争嘛,您一定明白。幸好他们现在已经重新在一起,据我所知婚期不会太远了。”

凯瑟琳低下头一圈一圈缠好绷带,还有些不甘心的样子,“唉,真可惜,芬妮可是全医院最美的姑娘,圣诞舞会上连院长都来邀她跳舞。请原谅我多问一句,罗杰斯先生的情人小姐长什么样子?”
“呃,那位小姐生着栗色头发,灰绿色眼睛,脸儿圆圆的,额头很宽……”

凯瑟琳皱起眉毛,以真诚的口吻说:“宽脑门?宽脑门的女孩怎么也称不上漂亮,您说是不是?”
我做严肃思考状,“确实是。我没跟罗杰斯讨论过这个问题。不过他俩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说不定他偏偏喜欢那个宽大的额头?”
她叹一口气,点点头,又疑惑地瞧着我,“咦,那姑娘长相倒跟您有点像呢。”

结束这番对话,她端着瓷盘离开了。我把脸藏到被单下面笑了好久。跟别人讨论你真有趣,那种瞒着世界和所有人藏起一个重大秘密的感觉。
现在想来,朝我笑得一脸甜蜜、打针时格外温柔的那些护士,恐怕都对你有企图。
啊,Steve,你喜欢Bucky(和我)的宽额头吗?有机会真要讨论一下。

忽然房间里传来急促的足音,被单被“呼”地掀开,我转过头,看到你惊恐得发白的脸。
“王子!你……下次,不要把被单蒙在头上!”

难道是我的错觉?——在我告诉凯瑟琳护士你已有爱人这件事之后,才一个下午的时间,女护士们的笑容就都不见了,换上了像对待别的病人一样的冷淡脸。
打针也变疼了。

虽说自居为罗杰斯先生的情人小姐,其实这事尚未分明。因为,你还没吻过我。
这么说不确切,你当然吻过Bucky,上万次,我敢肯定。可惜那家伙连一个吻的记忆都没留给我,想起来真是又羡又恨。
Steve,我真想看看你的计划表(如果你有那东西的话):你和Bucky是在相识12年之后从朋友变成情人,这次,你想再等上12年?

开始的一两天,大部分时间我没什么力气说话,处于睡眠和清醒之间的地带。关闭视觉的时候,其余感官会变得更敏锐,病房里非常安静,能清楚地听到你坐在床边翻书的声音,变换坐姿时椅子轻微的咯吱声,甚至你平稳的呼吸声。
那让我觉得很安全。
每隔一阵,你会摸一摸我的额头和手。护士进来更换静脉滴注液体,你跟护士低声说话。针头拔掉之后,你向护士要来硫酸镁溶液,蘸在纱布上,擦拭肿起的手背。
所有短暂的碰触都那么珍贵。

我努力保持全身静止不动,保持一段很久的时间——说不定等你以为我睡熟了,会悄悄在我额头上吻一下?
你没有那么做。
有一次护士来换绷带的时候,我也坚持装作睡着,等护士离开,你从床的右侧探身帮我把左臂收进被子里。你的身体横跨在上方遮住了光,阴影落在我眼皮上。你的呼吸声那么迫近,我忍不住连肚子都绷紧了……
但你只是把病号服的衣领翻好,手指尖在我的脖子上碰了两下,就缩回去了。
我失望得真的睡了过去。一直睡到晚上你离开病房。

好吧,Steve,看来这一步,我还得替你走。

我当然不记得Bucky(和我的)人生所有的第一次。我也不记得第一个吻。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埋藏着一条河流,一个源泉,由种种快乐或忧伤的涓涓细流汇聚而成。而我,我时常感觉自己是空的。
无论人有怎样的残疾,只要一直活下去,缺陷早晚会被抹去,从你的感觉和周围人的反应之中。但记忆上的残缺永远没法抹去。它是不能忽视的一个巨大的黑洞,无论面对或背对它,都会感到从那黑洞中袭来的寒意,砭人肌骨。
我一直练习不为此事遗憾,不去看不去想那个黑洞。
然而现在我没法不想,我最迫切的愿望是,能记得怎么吻你。

海明威的小说《丧钟为谁而鸣》里,短发姑娘玛利亚在初吻前问她的情人:我们的鼻子该往哪儿搁?我老是想知道鼻子该怎么办。
玛利亚曾被一群男人凌辱。她的保护者、西班牙妇人比拉尔告诉她,只要爱上一个人,就能把过去的全抹掉。
“过去”,就是那些糟糕的,黑暗的,痛苦的,屈辱的……你永远不知道那些言笑晏晏的人们,内里是不是一副破碎过后勉强缀补起来的肺腑。
而我,我也算是被战争蹂躏过的、成千上万具残骸中的一员。雪地里生不如死的恐惧绝望,无所不在的肉体的疼痛,无数次濒死,无从索解的噩梦,永久拖着一具残躯所要承受的狼狈、挫败、乏力和看客的目光……
(Steve,这些,我永远不会跟你说的。)
“只要爱上一个人”,对我来说,是——只要重新爱上那个人。
我猜,那就像画油画的时候,用明亮的颜色一笔一笔盖掉灰暗的部分。

就让我们从亲吻开始吧。

吻是一种多么奇怪的欲念。为什么人会渴望对方口中那一条湿黏的软体,会渴望交换灼热的唾液,会渴望不体面的舔舐和吸吮?
也许那是婴儿口欲期的残留?蒂朵两岁之前,一直喜欢把她感兴趣的东西都放进嘴里,那些东西包括发夹、眼镜、她妈妈的衣服和头发、我的手指,甚至爬过她身边的蚂蚁。
生命中那个阶段和如今这个阶段,我们都坚信要“尝一尝”,才算是真正的了解和拥有过。

Steve,你知道我盯着你的嘴唇的时候,曾设想过一些不太文雅的画面吗?我想在上面咬一下,观看自己留下的牙痕,或者,长时间咬住不松口,把脸退远一点,像拽一块软糖一样把它拽长……
即使是你这种硬汉,口腔黏膜也该是非常柔嫩的吧?你坐在我对面咧嘴笑出来的时候,我看着你完美的浅粉色牙龈和牙齿,牙齿像一些最好的珠宝。我想在那排齿列上舔一下,感受那种瓷器似的光滑。
我知道那些都是Bucky的宝物。
那么,如果我再得回它们,就算是收复失地?

有时我会疑惑:在面对你时产生的情绪(和欲望)里,到底有多少是Bucky留下的,有多少是我的?
我应该把它们分清楚吗?

如果我做得不好,如果我跟他不一样,你会失望吗?

我盘算着要挑选一个合适的地点,我喜欢室外,最好是个晴朗天气,要有很好的阳光。医院的花园就挺不错。
而且地方要偏僻,因为对这个世界来说,两个男人的吻毕竟不那么常见,甚或是一种罪恶。
护士搀扶我在走廊里溜达的时候,我从窗户里看到,楼下花园里东边角落有一排椴树,树后有长椅。病人们怕阴冷,现在这个气候,还没人去那里。
我想:就选那儿吧。

但要怎么才能让你明白我的意思?怎么才能让这件事变得“自然”一点?直愣愣地看着你是不顶用的。我试过,你问我:“王子,你需要什么吗?”
要不要假装鼻子流血?那样你肯定会探身过来,替我捏住鼻梁止血或者别的什么……但那可能会吓着你、以为我身体出了别的什么毛病。
如果假装肚子疼、胸口疼,你又可能会把我往肩膀上一扛,心急火燎地奔向急救室。到时我怎么跟医生解释“我哪儿都不疼,只是想把我的朋友骗到眼前,诱惑他来吻我”?
还是装作眼睛里进了沙子吧。
我会等你靠近来察看。如果那个时候,你还要躲开……不,Steve,猎人是不会容许踩进陷阱的猎物再飞走的。

前一天,我要你帮我把盥洗用品带到医院,“我要剃须。我的样子太难看了。”看表情大概你很想否定这个说法。不过下午你还是把东西都拿了过来。
翌日早晨趁你没来之前,我慢慢走到公用盥洗室去,洗漱剃须,尽力把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收拾得体面一些。

我请你陪我到楼下去。到那排椴树树后去。

风来了。我低头捂住眼睛,像以自己的身体为饵的猎手,不动声色地守在陷阱旁边。一切正如我所设想的,你跪在我面前,想要掰开我的手。你凑得越来越近,我逐渐感觉到你的呼吸喷在手背上。
人们形容紧张的时候,喜欢说胃里有蝴蝶。蝴蝶?简直是肚子里有一群野马在踢蹬。

我猛地松开手。你的脸就在10厘米外的空气里。我望着你,在心里说,Steve,你的人民已经匍匐在地,举起权杖宣告你的帝权吧;或者,听从你的王子的谕旨,向我再一次俯首称臣。是啊,现在,就现在,不是待会儿,这不是庄严的祭献。我准备好了一切,并不草率,也并不唐突,我们没必要再等下去。就是即刻,马上。让日月星辰归位,重新发出原本的光辉。


沉重的心跳声传过来。我看到你的灵魂如公鹿在小溪旁喘息。

半秒钟之后,在我与你的战役里,你终于做出第一件应该得到授勋的英勇行为。

我们的鼻子该往哪儿搁?傻姑娘玛利亚,瞧,真正亲吻的时候,谁还会记得自己有鼻子呢?

你的脸颊紧贴我的脸颊,鼻尖压在我的鼻翼旁边。我彻底松弛下来,扬起右臂,搂住你的脖子,手指在你的短发里拧紧,享受这五年里第一回由自己争取来的、全身心渴望的快乐。
一切终于萌发、破土而出。那是一种有着确切重量和形状的美妙。又像从树荫里走进阳光地,像黑白的变成彩色,像走廊里忽然响起音乐。
你的嘴唇仿佛糖浆,能在舌尖流淌起来似的。Steve,我终于触及到你那最柔软的内里部分,就像触碰到蚌的软体和它藏着的珍珠。
我失去了位置感和空间感。我反复想象过被深深亲吻的感觉,但也想象不到它会这样令人着迷,无所畏惧。

我不小心咬了你的舌头,听到你嗓子里发出轻轻的“嗯”的一声;又错误地过早往前推进,牙齿跟你的牙齿撞在一起。
我吻得很笨拙吧?肯定比不上Bucky。我也只有一只手能拥抱你。但是……
但是我像他一样爱你。短时间内迸发的热情与长年积攒起的温情不可分高下,是不是?

……我爱你,Steve。
这句不是代替Bucky说的。是代表我自己。


(TBC)



【这一节中提到的Steve所获勋章,来源于“美国队长”这一形象的原型奥迪墨菲。】

16 Dec 2014
 
评论(46)
 
热度(843)
  1. 共1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纳兰妙殊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