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之后【1】

前文:重逢的三个昼夜


 

1949年3月19日晚,我找回了丢失五年的姓名,年龄,籍贯,个人历史……

和丢失的情人。

他的名字是史蒂夫·罗杰斯。

 

午夜23点57分,你解开衣领,从自己颈上取下一块美军士兵身份金属牌,双手把链条撑开,撑起一个三角形,我微微低头,让你替我挂在脖子上。

那上面写着我真正的名字: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还有军阶,军籍号。

那一小片金属暖洋洋的,上面带着你的体温,热热地贴上胸口,跟蒂朵的照片坠子碰在一起。

你说:“这五年我一直替你戴着,等着还给你的这一刻……我没想到真会有这样一刻。”

你的蓝眼睛也是暖洋洋的,眼眶下沿有两根极细的泪水光环。

我低头摸一摸那块狗牌,指尖紧压着那几行铭文划过去。金属片光滑坚硬,没有任何生死悲欢的痕迹,但我想象得到,它曾陪伴你度过多少孤独的夜晚,曾蹭着眼泪贴在你脸颊上、嘴唇上。

 

就在这时,酒店房间里的座钟敲响了十二个钟点。

钟声一下一下敲打静得发脆的空气。我说:“12点了,我也要变回原形啦——我从天上掉下来的王子,变回了一个普通美军士兵。”

那对蓝眼睛泛起笑的涟漪,“你不是普通士兵,你是英雄。而且你也还是王子,永远是我的王子。”

后面那句你说得很小声,很勉强才能听清。说完了你看着我,自知失言似的,眼神忐忑不安。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对你来说,我是你爱了二十多年的恋人;而对现在的我来说,你不过是我刚认识了四天的新朋友。调情的情话,你和巴基肯定经常讲,但我暂时还不习惯。

我对你和自己都一无所知。而你是看透我的。

这种形势……真微妙。

 

关于过去,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我的父母……还好吗?”

你低下头,深深呼吸一口气才说:“他们去世了。你别难过,病程都很短,他们没受什么罪。”

我猜得到,之前你迟迟不肯跟我相认,这也是理由之一。在那之后,我和你都沉默了很久。

 

我曾无数次设想过,在那段失落的生活里,我是不是有个妻子或小孩,甚至……两个前妻?一对双胞胎?

你说:“没有,你只有我。”

大概是看到我愣愣的,你问:“有点失望?”

我说:“不,不会。”

当然不会失望。史蒂夫·罗杰斯,即使让我来设计,也不会比这更完美。但是我微笑着不说话,我打算过一段时间再告诉你:第一次在车站看到你,我就在下意识里期待你能在我的生命里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就像看电影时看到一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演员出场,默默祈祷导演多给他些台词和出场时间。

 

是不是很有趣?我既是命运的观众又是演员。而在前面这些幕次的剧里,我是个没拿到完整剧本的演员,当你踏着夕照的金黄顶光登场,我竟然还懵懂不知,你就是男主角。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下午,你走过来对我说:“对不起,先生,能借个火吗?”

就像所有在火车站萍水相遇的陌生人一样。

现在我知道,要若无其事地说出那句话,你心里流了多少血。现在想起来,你演得真好。

 

阳光从车站天顶透进来,你的面庞熠熠生辉。从头发稍到睫毛稍,从脖颈的线条到肩膀、腰肢、膝盖的线条,你就像是造物主一次关于完美的试验。

——后来你告诉我,你的完美确实是军方一场实验的结果。

而我倒觉得,比起那具躯壳,更吸引人的是你的态度和眼神。虽然口音一听就是美国人,但你有着欧洲绅士式的庄重温文,那样强有力却平和优雅的性感气息。

 

你的眼底笑时也有忧伤,自己浑然不觉的那种沉郁。仿佛是砂砾之于蚌壳,久而久之,令它疼痛的事物成了它光彩的一部分。

另外不可思议的是,你还那么年轻,却已经有种沧桑感了,你嘴角克制地抿起、眉头时而打皱等等一些小动作,让人想到你曾经历过难以想象的打击、独自隐忍的岁月。

现在我知道,我就是那颗砂砾。我在你眼中看到的痛苦,是我自己的倒影。

 

……哦,有个小小的细节,可能你不记得了。我探身掠过你胸前把烟头丢进你那边的垃圾桶,偷偷翕动一下鼻子,嗅到你身上的味道,树木似的清爽,新洁,是自律甚严的人那种气味。

 

跟你走上列车的时候,我记得我在想,他也是美国人,而我很有可能也是美国人。如果他跟我从前相识就好了。或许他跟我在美国哪个城市曾有一面之缘,再过一半天会忽然认出我来?……

 

确定要乘长途火车之前,我最头疼的不是一条手臂会有种种不便,而是要与一个陌生人共用一个卧铺房间。

我一直很在意私人空间。几年前养伤的时候,身体刚恢复一点,我就坚持要艾莉西亚和克萝伊不在床边守夜,留我一个人睡。除了蒂朵,我一直刻意与家人们都保持一点点必要的距离。

然而,史蒂夫,和你待在一起,无论是多狭小的地方,无论是昼是夜,我都没感到不适。开始我觉得是个奇迹,现在明白那是情理之中的事:曾跟你共同度过二十多年岁月,我想我的潜意识里一定残留着对你无保留的信任。

 

就像今晚我和你从咖啡馆出来,叫了一辆出租车,你什么也没说就坐上去,我也没问你打算住在哪儿、就对司机说了我住的那家酒店名字。

一路上我和你并肩坐在车子后座,谁都没说话。我的脸颊烧得像着火了似的。街灯的光断断续续地投进车窗。拐弯的时候,你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动,碰到我的肩膀,立即努力坐直身子,低声说“对不起”。

我悄悄斜着眼睛看你一眼,看着黑暗中你睫毛和鼻梁的优美侧影,发现你的嘴唇也还在轻微哆嗦。

我想,我们都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剧变。

 

下车后,你到酒店隔壁的糕饼店去买点心当晚饭。我到前台去替你要了一个房间,然后在大堂等你。

等你提着两个纸袋回来,我送你回房间。电梯上升时,你把其中一个袋子递给我,“葡萄干乳酪面包。”

正是我喜欢的口味——现在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巧合。我笑了笑,“巴基也爱吃这个,是不是?”

你也笑了,“如果是我烤的,他能一口气吃二十个。”

说完这句话,我和你之间有点奇怪、尴尬的气氛,忽然就轻松多了。

 

走出电梯,踩着厚厚的地毯到了你房间门口我把房门钥匙交给你,看着你打开房门。

你推开门,又不进去,转头问:“你住的房间是几号?我送你过去。”

我微微一笑,往左边跨了几步,掏出钥匙,在你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打开了紧邻你房间的那扇门。

我钻进门去,回身向你挥手:“晚安!”

 

我打开灯,靠在房门上,听见你那边的门也蓬地一声关上,才抬手捂着嘴笑出声。

史蒂夫,我与自己打了个赌——要过多久,你才会发现两个房间共用的那堵墙上有一扇可以通行的门、而且没有锁?又要再过多久,你会有勇气敲门过来呢?


(TBC)

01 Dec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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