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三个昼夜【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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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晚

停车检修花费了将近六小时时间,也就是说大概会晚点六个小时。乘务员站在车厢走道里,向大家反复保证列车会加快速度,争取减少晚点时间。
我靠在房间门框上吸烟,听着人们围着乘务员问长问短、表示不满情绪。想:我能不能请求列车减慢一些速度?

最后一个黄昏。最后一顿晚餐。
如今是最后一个夜晚。
然后将是最后一个黎明。
最后一次早餐。
也许会多出几个小时,半个上午。但那之后,就是离别。

我快要没有时间了。Bucky,我们……没有时间了。

人们散去后,乘务员松一口气,转身快步往车厢连接处的门走去。
他走到车厢尽头的卫生间时,你刚好拉开门走出来,闪躲不及,乘务员的身子撞上你的肩膀。
你“唷”了一声,吃痛似的微微一弓腰背。乘务员连忙道歉。你用右手抚一抚左肩,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我从门框上直起身子,那一下撞得根本不重,至多比擦身而过重一点。又想起刚在街上找到你的时候,你左边颧骨蹭上了灰。
等你回到房间里,我问:“王子,上午在蜂窝集,你是不是摔到了?”
你愣了一下,眨眨眼,像个做坏事被抓到的小男孩一样目光闪烁,“没有。我好好的。”
那句谎话明显得像是蛋糕上的樱桃。
我说:“伤在左肩膀。是侧面身体着地?扭伤还是撞伤?”
你说:“撞……只是被人撞倒,那人立刻把我扶起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碰的时候都不怎么疼。”

我叹一口气,说:“我箱子里带有外伤药。把外衣脱掉,让我看一下。”
你急速眨动眼睛,没有动,也没说话。
我本来已经弯腰到床下的箱子里拿药,忽然又回过身来,“对不起!如果那样会让你觉得不舒服……”
“不不,我当然乐于接受您的好意。只是那个地方的疤痕……很可怕,倒是可能会让您觉得不舒服。”
“你忘了我是上过战场的人?我曾经把削掉半个脑袋的战友遗体背回营地。坐下。”

你顺从地点点头,在床上坐下来,单手解开马甲背心的扣子,依次转动肩膀把背心脱掉,再去解衬衣扣。
我坐在旁边等,忍不住说:“让我来吧。”
你垂下手,稍微挪过一点身子,坐得更近点,并再次羞怯一笑。

我伸出双手,碰到了你的衬衣扣子,也感受到了衬衣后面的胸口肌肉。
我不露痕迹地,从嘴唇和牙齿缝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多简单的动作,可是只有上帝知道,我控制得多么努力,才能让自己的手不哆嗦,才能阻拦住这动作可能造成的失控。

两次。我曾亲手给你解过两次衣纽。
第一次是在我租住的小阁楼上。那时我正准备考美术学校,你在大学法学院念一年级。感恩节前三天,我刚从一场流感里恢复过来。你陪我在阁楼上呆着,翻看画册和我的写生练习簿,替我剥橙子、做蜂蜜红茶,瞎扯校园里的姑娘,商量感恩节该怎么过。我躺在沙发上,吃完最后一次药,药力发作起来,浑身都是汗。
你把炉火生得旺旺的,又去兑了一盆温水帮我擦身子,先用湿毛巾拭净再迅速用干毛巾擦干,防止着凉。
后来,我低头看到你裤子的裆部撑起老高。
你有点惊慌,但手上动作没停,竭力要装作这件事不存在。
我犹豫了几秒钟,就很坚定地伸出手,卸掉你裤子的吊带夹,然后是你的衬衣纽扣,一颗一颗往下解。我专注看着我自己双手的动作,而你看着我的脸。
你没有阻拦我。那张旧货市场买的二手沙发又窄又破,很多地方的绒都磨秃了,那晚我头一次发现它也可以成为一个天堂。

你紧紧搂着我,那姿势就像给我挡雨,或是要变成一床毯子把我裹住。Stevie,这样……你又要感冒的。
我说,要是每回感冒都能换一次这个,那我倒希望每天感冒一次。

也不是没有一点疑惑。那夜之后我和你都猜想过:这是不是青春期男孩们互相解决问题的必经之路?
后来发现不是的。其他男孩都宁愿用手解决也不会找好哥们儿。
也就是说,我和你这样做的原因,仅仅是——不掺假的渴求和……爱。渴求的对象并没有偏差。自始至终,我和你想要的,是你和我。只是这个,只要这个。
那一晚的疯狂不是预演或替代。是真正的、真挚的、饱含爱意的性爱。
原来我和你是相爱的。
等想明白这个,我们都如释重负。然后所有的谜底都揭晓了:所有略显逾分的陪伴和照顾、眷注和保护,那些用“朋友”一个词装不下、又说不出的感情,原来并不是无名无由的。从小到大我们都只有彼此,以后一辈子也这样,那不是很好吗?挚友和恋人合二为一,世上还有比这更圆满的安排吗?

我和你花了一个多月来想通这件事。后来……后来你就每次都自己解扣子了。你手脚总是比我伶俐很多。通常你会用肉眼难以看清的快速动作,三下两下把自己剥得像个婴儿,重重往床上一扑,肚子朝下把自己弹起来,然后双手撑住下巴,笑嘻嘻地瞧着我。
我站在床边,一面解自己的纽扣一面忍不住看你,手指就在扣子洞上愈发错乱。

第二次我亲自动手给你解纽扣,是我把你从红骷髅那里救出来之后。没人看出你跟我的关系有什么变化,只有我知道,好朋友当然是照做的,但那种最亲密的“私人交流”暂时停止了。我明白你心里有些不适应——不是不喜欢,只是不适应。
我不得不挑了个合适的晚上,在人们都离开我的军帐之后,把你单独留下来。
然后径直上去,给你解皮带扣,然后是呢子军装外套的金属扣。
你的身子下意识往后躲避。
我喝道,不要动,中士,这是队长的命令。
是,队长!你立即站得笔直,并保持那个姿势,直到我把你剥光。

我们的问题就这样用不解决的法子解决了。靠着我提供的线索,你在一具陌生胴体上认出你的金发男孩,重新认领了他。剥掉这副血清计划铸造的新躯壳,里面还是你深爱的那个旧灵魂。
我用不说话的法子告诉你:我是所有人的美国队长,但在你面前我永远只是Stevie——那时我还年轻,不知道世上没有“永远”这回事。
因此那个雪花漫卷的悲惨日子,从火车车厢里坠落下去的不止是你,还有Stevie。活着回去的是美国队长,Stevie跟你一起遇难了。

……如今这是第三次。第三次我亲手替你解扣子,比前两次加起来还紧张。因为第一次,你是我的好友,第二次你是我的战友兼情人,这一次,你仅仅是刚跟我认识两天的旅伴。

这一次,我仍强迫自己只盯着两手的动作,其实每个手指尖都在流汗。
把衬衣左边的袖窿从你肩头褪下来,在肩膀下20厘米戛然而止的地方,我终于看到了那凹凸不平、针痕杂乱的残肢断面。
好吧,我承认,我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那画面映进眼睛的时候,眼窝像是被箭簇刺中一样,随后是胸口一阵剧痛,疼得眼前发黑,透不过气来。
这比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断肢伤口还要糟,因为无法亲身体验的痛苦在想象中是无穷大。那想象足以把我凌迟。

Bucky,这个世界能伤害到我的唯一路径,只有通过你。瞧瞧它把咱们弄成了什么样子!

你却把我的坏脸色误解到了另一方面,“唉,还是吓着您了。我见过一些截肢手术,我这个确实算是样子很坏的。第一次手术后创面有感染,医生又返工了一次,割除了更多的肌肉和表皮……啊,我不该再说了。”
你肩头处的皮肤泛起一大片青肿。我捏一捏关节处的韧带和肌腱,你一缩颈子,嘶地吸一口气。
我说:“只是软组织挫伤。我帮你上点药膏,你暂时忍一下疼。”
你笑了,“我没上过战场,不过这条胳膊受过的罪也可以稍微夸耀一下了,这点疼对它来说不算什么。”

我从铁皮管里挤出一截浅绿药膏,在自己掌心里先碾开、搓热,再抹到那块青肿上去,慢慢揉开。
你看看我的脸色,用小心翼翼的语气说:“确实挺难看的是吧?我在家里的时候也很小心,尽量不让家里人看到。”

我不说话,一只手扶着你的右肩,一只手掌在你左肩头按揉。他们怕看你的残缺和丑陋吗?我只想整夜整夜目不交睫地吻它,把它抱在胸口。

你曾柔软如蜡,甜美如雨水。你曾给我比血液还暖的温润。Bucky,对我来说,残缺让你更加珍罕和宝贵。
然而如今你的创痛,你的破损,你的艰难度日,你不完整的完美,都不再有我的份儿,即使我愿意用二十年寿命去换取服伺这残缺的资格。

但我想我伪装得很好。在你眼中,也许我的态度略有怪异。你微微侧歪头颅,猜测着我神情和动作里过于谨慎、过于收敛、过于沉默的缘由。
当然,你什么也猜不出。你怎么可能猜得出呢,那个太戏剧性、太复杂、牵涉过多的真相?

之后很久,你也不再说话。
我再挤了一截药膏,稍微扳转你的身子,继续按摩肩胛上缘的淤痕,手掌与你的皮肤之间因摩擦生出热意。
列车隆隆前进,夜晚本身被更为模糊的黑暗所吞噬。台灯光清白无辜地亮着。有一道发光的帷幕,把我们和世界隔开。
在我和你之间,氤氲着某种微妙的东西,难以名状,不是液态也不是固态,异常脆弱,仿佛凝固中的玻璃或是湖面的薄冰,一个词就足以使之破碎。

我忽然觉得,我一直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我能听到你呼吸的时候气体通过鼻腔的嘶嘶声。我甚至错觉你灰绿色的眼睛越来越深,里面有一种无声的暗示,或邀请,邀请我像主动替你解扣子一样,解开你猜不出来的那样东西。

那是错觉吗?应该是。
……Bucky,我不能因为错觉而犯错。

意志在苦苦支撑,但声带、脸上的每一条肌肉、手指和手臂的每一根神经都尖叫着要背叛我的意志,揭穿我那不可告人的念头:撕毁这20厘米的距离、把你粗暴地搂在怀里,把你的名字归还给你,把你丢失的27年从我胸口里掏出来,带着温度放在你手心里。
那念头炽热得像是岩浆,包藏在我身子里,激烈地奔流来回,快把我的皮肤溶穿了。


【终于等来天造地设的机会,大盾再次把吧唧的衣服脱掉啦……(他真不是故意的   ̄(エ) ̄】

20 Nov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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