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三个昼夜【5】


背景:战后四年,史蒂夫找到了巴奇,获知1944年巴奇坠崖被救后失忆,现在是一个家庭圆满快乐的平凡青年。他查到巴奇会乘某趟火车出门远行,于是费尽心机、暗中安排了一次“偶遇”。两人“碰巧”在车站“邂逅”,并在同一卧铺车厢共度三天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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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


你向乘务员要来一副棋,我们就坐在棋盘的两端,与木头国王王后们消磨了第二个平静的下午。

晚饭时,你照例摸了一下桌上花瓶里的花瓣,再一次叹气,“还是假花。”
这次我是真的笑出来了。你睁圆眼睛,摊开颜色浅淡的手掌,“车子不是停了两小时吗?他们顺手采购了鲜花也是可能的。”
你就有这种可爱的性格,永远不会失去希望,永远会朝最好的那方面想。
我照例给你切肉,你照例用那样羞怯又感激的目光看着我。
回到房间里,我们继续下午未完的棋局。一局之后,你放下棋子,呵着手说:“奇怪,车厢里好像变冷了。”

确实是变冷了。半小时之后,只听乘务员在走道里扬声说:“诸位尊敬的旅客,非常对不起,要通知大家:车厢的供暖管道出了问题,但现在我们没法停车检修。下一个可供停靠的站将在七小时后到达,到时我们会安排紧急维修,或者安排车厢的更换。万望各位谅解。请凭车票到车厢尾部领毛毯。我们会尽量保证大家都能拿到至少一条保暖物品……”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便能听到远远近近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乘客们走到过道里,叹气,小声嘟囔、议论、抱怨。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些老火车跟人们一样,都经历了一场大战,如今是带着内里的残缺和暗疾继续服役,没法指望它们总是健健康康的。

我站起身来,对你说:“请把车票给我,我去排队领咱们两个人的毯子。”
你也站起来,“我跟您一起去。”
我摇摇头:“两床毛毯我还抱得动。您现在应该做的是躺下去、把自己裹严实,提早保存热量。”

车厢尾部已经排起了长队,但发放暂时还没开始,乘务员们还在别的车厢紧急找毯子。列车并没满员,有几节卧铺车厢是半空的,上午有一些乘客已经到站下车,如果把所有空房里的毛毯收集起来,应该勉强能再给每人发一条。
前边的一位先生碰碰我的手肘,朝我晃了晃一个烟盒的开口,我笑一笑,摆头表示不想吸烟。
他给自己点起烟来,低声说:“嗳,您可经历过这种事儿?这种老东西运营公司就该让它退役。再说,让乘客受这个罪,难道不得退一部分票钱吗……”
前面一节车厢传来阵阵喧哗人声。可知也是在领毛毯。
终于,一个男乘务员抱着一摞毛毯从另一节车厢过来了,另一个女乘务员跟在他身边,负责往旅客们的车票上做记号。
那位带着女儿旅行的母亲要了两床毯子,正要走,我前面那位先生嚷嚷起来:“喂,那位女士,你和女儿挤一张床就可以了,给大家节省点物资怎么样?”
我在他的肩膀重重一拍,压低声音对他说“请您闭嘴”。他忿忿看我一眼,目光在我胸口和手臂上溜了一圈,乖乖闭紧了嘴巴。

车里温度下降得很快,队伍缩短得很慢。毯子总是没一阵就发完,大家要等待别的车厢的乘务员送富余的来;还有人挑剔分到的毯子太旧,或是已经磨薄了、不保暖,要求更换,于是几个刚拿着毯子要走的人闻言转了回来,“嗳,我这条毯子还有洞呢,如果能换,该是我先换……”

扰攘多时,等我把两床毯子拿到,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我回到房间里,反手关上门。顶灯关着,屋里只亮一盏台灯。房间里已经很冷了。
你果然听了我的话,躺到毯子下面,蜷缩身体,把自己裹得像一只茧,连脸都快埋住了。我看得出你在发抖,毯子上隆起的轮廓线在轻微地颤动。
我在床边蹲下来,“您没事吧?”
你转过头,脸色泛白,牙关和舌头明显都发僵了,“没事,只是……我怕冷,非常怕冷……您不会笑话我吧?”
这其实很奇怪,房间里并没冷到这个程度,而你的样子就像一个婴儿被扔在冰天雪地里。

我把两床毯子都盖到你身上,替你掖严实,又把我的大衣和你的大衣都从衣帽钩上取下来、压上去。你颤着嘴唇说“谢谢”。
我克服着想要俯身抱住你的冲动,坐到自己的床位上,双手攥在一起,看着你。
你好像稍微好了一点,但仍在发抖。

过了一阵,大概二十分钟的样子,你张开眼睛,“对不起,吓到您了……这毛病真不体面,是不是?”跟刚才相比,你至少可以基本流利地说话了,虽然不时还会因痉挛而猛吸一小口气。
“什么体面不体面的!如果您需要药或者医生……”
你在枕上小幅度地摇头,“其实原因是……那个时候,我清醒过一次。”

我怔了一下,立即明白“那个时候”是你躺在雪地里、不能动弹的那两天。
我以为那期间你一直在昏迷中。而你竟然醒过。
那会是怎样的痛苦?

我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因为你立即说:“哦,您不用替我难过,已经过去五年了……而且那段清醒的时间并不长。
“疼痛倒并不怎么剧烈,只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冷……是心脏都冻得跳不动那种冷。有一只眼睛被血糊住了,睁不开,想用手拨开眼皮,手又抬不起来……实际上,除了一只眼皮,任何一处地方都动弹不了。只能看到头顶树枝缝隙里,有模糊的星光。”
我问:“您那时候记得……”
你摇摇头,“不记得。除了恐惧,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从那之后,每当感到寒冷的时候,那种恐惧就会回来……”

那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体感上的寒冷和心理上的恐惧有了太强烈的链接,无法消除。

我说:“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我多想把你紧紧抱在怀里,用热血濡沃你,哪怕把我的身体榨干……但是我不能。

你说:“只要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就……十分感激啦。”
我一步就跨过两张床之间的距离,坐到你身边空出的地方。你朝里挪了挪身子,又从毯子下面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拨开额头上掉下来的头发,然后把手搁在下巴旁边呵暖。
我忽然被一股不可知的强烈情绪驱使着,做了个唐突又冒失的动作:我抓住你的手,用掌心包住它,紧紧攥了一下。

但半秒之后我就警醒过来,倏地松开了手。
那一刻,我几乎以为我要暴露了。

就在我惊慌地在心里检讨、急速搜索掩饰刚才那个行为的说辞的时候,你看着我,像个获得关怀的小孩子一样微笑,主动把手伸给我,“您的手……真暖和。”

你的手冰凉僵硬,还在轻轻哆嗦,像一只刚从雪地里救回来的鸟。
我的心脏像石头一样猛砸着肋骨,但这次我控制住了手上的力道,不敢握得太紧,竭力让热情更像是来自初相识的旅伴的善意。

房间像在海面上的小船一样轻轻摇晃,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有规律地响着。我的双手和你的手连接在一起,你的手逐渐温热柔软起来。
你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半截面孔藏在几层毛毯和我的军大衣下面,只露出半块耳朵、一小片面颊和覆盖在眼睑上的长长睫毛。
灯光凝结在那睫毛的尖稍上,像水滴聚集在屋檐。
这一刻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最好是“永恒”那么长。
我记得格林童话中有一只金鹅,碰着金鹅的人手会被粘住,另一个人要去碰被粘住的人,自己的手也会拿不下来。
此时我多希望那种魔法也能降临在我手上,那样你就会跟我粘在一起,再也不能离开。

我的双眼从佯装出来的镇静面孔上望着你,我觉得你好得多了。这该归功于我吧?即使身为陌生人,仍能抚慰你,这让我胸腔里贮满了又酸楚又甜蜜的液体,并默默流遍全身。

如果有点别的事情能让你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那段痛苦记忆,也许会更好些?我轻声说:“王子,要不要给你读一段《双城记》?”
你睁开眼,转过头来,皮肤蹭着织物发出细小的嘶嘶声,“不用,已经很感激您了……嗯,《双城记》的故事可能还没有您的故事好。不如讲讲您自己?”
我想了想,说:“我的生活乏善可陈,也没什么可讲的。”

你说:“讲讲您在军队里的故事,可以吗?”
我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参过军?”

你面露得色,手指在我手心里动了动,指尖触碰到我右手食指的第一指节,“这里有茧,是长年扣扳机磨出的痕迹。”

我脸上仍保持平静,“是,我曾是一名步兵,到过英国战场。不过战场上的事情太……已经是和平年代,咱们就不要回想了吧。”
“那么,就讲讲您去过的地方、家人。我已经把我的秘密都说了,您也总该拿点什么做交换吧?说点精彩的,求你啦。”

我看着你,看了几秒钟,说:“我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是我的一个朋友。我们从小就相识,自幼至长从没分开过。他是我所知最可爱、最热情、最有趣的人。”
我用的是过去时。你疑惑地挑高了眉毛。我解释说:“他已经牺牲在战场上了。”
你“啊”了一声,“对不起,我很遗憾。怪不得你不愿意提到战争年代的事。”

巴奇,当与你谈到你自己,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能露出一个意义晦涩的、伤感的笑,在你眼中,那必然是对亡友的哀悼。但你永不会明白我的笑容里带着未亡人的温柔悲凉。

我说:“我去给你倒一杯热水。”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

我的眼泪一直坚持到列车走道里才簌簌落下。它们掉在手背上,那儿还残留你手心的余温,尚未散去。


(TBC)

15 Nov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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