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的三个昼夜【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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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两天,或者是三天——我是说我在雪里埋着的时间,医生也只有粗略的判断。他们猜测我是从很高的山崖上摔下来的,幸好下面是一片树林,我先掉到了树梢上,滚落下来,又幸好那些天刚下过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积雪缓冲了落地时的冲击力。更幸运的是,我养父刚好出来打猎。狗抢在狼群之前发现了我。”
这一天,你开始向我讲起那场“事故”。


其时我们正坐在一个小饭馆里。列车在某个小站停靠两个小时,增补饮用水和燃料等补给。旅客们都从车里下来,到外边散步,进咖啡馆或是酒馆喝酒,吃午饭。
这个城据海而建,火车站就在港口旁边。海水在海湾的怀抱里闪闪发亮。我们出了车站,沿着海岸的路往前走,随便选了港埠一角、最清静的一家饭馆。

我们点了炒小牛肉,奶油炖花椰菜,土豆泥,醋拌洋蓟。
你吃东西的样子非常好看,就像对每一口食物都特别欣赏珍惜似的。

你挑的座头在窗边,透过打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微波荡漾的海水,有船只缓缓驶入港坞,桅杆高高耸立,主桅和前桅上悬挂洁白的横帆,就像生着巨翅的神鸟从远海向岸边游来。

饭后我们要了酒,一边喝一边说话。你讲起那场“事故”,开始时似乎只是要解释凌晨那阵发作,但后来,我发现你是真的打算倾吐,并把这种坦诚作为另一种形式的谢礼。

我安静地听着。你说话的时候神色如常,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我不知道要做到这样,需要多少勇气。
“我养父把我从树林里背回去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快死透啦。肋骨折了一半,断了一条胳膊一条腿,颅骨骨裂,胸椎断裂错位,以及肾衰竭、肺炎……后来左边手臂坏死,只能截肢。幸好腿总算保住,不然我就成了半边人。您看得出我的右腿短一厘米吗?”
我由衷地说:“看不出来,您的腿现在很健美。”
你略显得意地微笑,像是在一场抢夺中毕竟赢回了点什么似的。
“截肢手术不太顺当,我发烧昏迷了二十多天。等我清醒了,能说几句话之后,人们问我的名字、从哪儿来,发现我一样也答不上来。医生说,这里,出了点问题。”你用手指点一点太阳穴。

我表演出了恰当好处的震惊和惋惜,把那个表情保持了一两秒,然后像惊魂甫定似的呼出一口气,再抬手去拿酒瓶的时候,碰翻了自己的酒杯。
所幸杯里剩下的酒很少。你停止讲述,我说:“啊,对不起,我手脚太笨了。”男侍立即过来,抹净桌子,我对他说,“请给我和这位先生再来两杯苏格兰威士忌。”
你低下头,正要把一根烟放进嘴里,我用手指叩叩桌面,引你抬头看我,然后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你的香烟,缓缓摇头。你“呵”地一笑。
我说:“至少剩下这两天,就请你约束一下吧,我可不想再半夜去砸厨子的房门。”

我是故意弄翻酒杯的。我必须打断谈话,做点别的,或者说点别的。我的心太疼了,快疼出眼泪了,我得让它缓一缓。

可是我又那么迫切地想听下去。
所以我不顾死活地开口问:“后来呢?”

“我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国籍、年龄,所有重要的东西,我都不记得。我身上没有能标志身份的东西,衣服都被树枝挂烂了,剩余那些布条也不是任何一个参战国的军服……”
你的蓝棉衣确实不是军服,而原本你是有军士身份铭牌的。就在我们去拦截佐拉博士的火车的前一晚,我嫌那牌子一直晃来晃去总打我的脸、太碍事,就一把扯下来。你夜里从我的帐篷溜走时太匆忙,狗牌就忘在我枕头下面。第二天,我忘了还给你。那之后就再也没机会还给你了。
如果那晚我记得把它挂回你脖子上,如果……


“我听得懂英语和法语,也都说得不错。从口音上判断,我应该是美国人。我查过那段时间美军所有行军路线、大大小小的战役,没有哪次发生在甚至靠近我被发现的地方。所以我不大可能是军人,也许是个失足掉下山崖的旅行者。”
不,巴奇,你是军人中的军人,是英勇殉国的烈士,是英雄。

我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嘶”地吸一口气,抬手拿手背挡住额头和眼睛,装作眼里泛起泪光是因为不胜酒力,自言自语地说:“这酒劲真大。”
你笑了,“干嘛喝这么快?咱们的时间还很充裕。”
你没发现我的声音有点浑浊。
我又把目光挪向窗外的海水,水面泛起粼粼波光,就像有无数银鱼跳跃。我说:“起风了,要不要把窗子关上半扇?”
你伸手在胸腔处拍抚一下,“哦,不用,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好了,史蒂夫,您是个太体贴的朋友,我都要不好意思啦。”

一切到了现在,都只剩下平淡的陈述,夹杂在一口一口烈酒之间。你离开我那年,我试了能搞到手的所有烈酒,没有一种能把我灌醉。

我请你继续讲下去。

“我的养父母,波莉和鲍勃,一对非常善良的普通夫妇,最大愿望是能在村里的园艺大赛中获头奖。
“他们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菲力,1943年死在意大利战场上,一整支队伍遇上了敌军轰炸机,全军覆没,连遗体都没能找到。我见过菲力的照片,参军之前的便装照。高个子,卷发,宽肩膀长腿,是个生气勃勃的漂亮青年,那样的好青年再也不能回家,确实让人心碎。
“接到阵亡通知书的三个月后,鲍勃在树林里救回了我。您也觉得很巧吧?我就像是上天补偿给他们的儿子。”


海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带着咸腥和湿意,远处有海鸥的叫声。阳光非常亮,让人头晕目眩的那种亮。阳光灼烧着靠窗的那半边脸颊。我吞下最后一口冷酒,像咽了一把针。

你坚持由你来结账。我们走出饭馆,顺着港口边的路缓缓踱步。又有船只进港,下锚,甲板上的水手们收卷帆布,向岸上的人说话、呼喝,阵阵喧哗。
你跟我并肩走着,就像以前一样。因为腿受过伤,你的步幅和频率有极细微的变化。不过我稍稍调整一下,就又能跟你速度一致了。

我又一次阻止了你拿出香烟来吸。

我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在医院住了四个月,等待十几处断掉的骨头慢慢长合,等待体温不再忽高忽低,等待缝补好的内脏重新干起它们该干的活儿……出院的时候,全院护士都来送我。他们说我是个奇迹。起初那个月,有好几回殓房的人已经准备抬人了。
“我的养父母把我接了回去。住了好几辈的石头房屋,屋后有菜园,有果树,还有那条把我从雪窝子里扒拉出来的大狗‘将军’。非常温馨可爱的房子,是那种让人一看就喜欢、愿意称为之‘家’的地方。
“那时候我还不大能走路,在床上又多待了一个月。
“他们叫我‘王子’。后来那就成了我的名字。是我妹妹取的,她喜欢叫我王子,因为……您看过奥斯卡王尔德的《星孩》吗?
我说,“是的,我看过。”


“《星孩》是她给我读的第一个故事。故事的开端就是一场大雪,星孩从天上掉下来,掉在树林的雪地里,被他养父捡回家中,日后大家才知道他是个王子。等我能自己拿得动书,她又给我找来了很多小说,其中有圣埃克絮佩里的《小王子》,克萝伊——我妹妹——最喜欢那个故事。书里的飞行员是在沙漠里遇到了行星b612上来的小王子。克萝伊说,像我这样凭空出现,肯定是个王子。哦,史蒂夫,您可别笑啊。”
我说:“不会,您比世上一多半的王子都更像王子。”
你的两眼周围出现细细的笑纹,把那句话当做一句好听的客套话收下了。

距离港口远一些,耳边又安静下来,听得到潮水一下一下拍击水泥堤岸的声音,柔软得像一整块布料似的海浪,绵延到天另一边去。
一切宛如梦境。我就像是在梦境中与你重逢。


我问:“什么都不记得,会觉得痛苦吗?”
你那鲜红的舌尖冒出来舔了舔嘴唇,“我被人问过很多很多问题,像您这样问的,倒是头一个。”
“我‘这样’是哪样?”
“那些人常问的是:真的一点不记得?连有没有老婆孩子都不记得?或是:为什么不赶紧装一条假肢?一只手找工作很难找吧?诸如此类。您在车站见到我的时候,问,现在还会疼吗?现在问的是:会觉得痛苦吗?“你微微笑一笑,“您还真是个……心特别软的人,跟外表有点不一样。”

我把眼睛望到海面上去,也笑了一声。
巴奇,那些人伤害到你了吗?那些粗鄙的心灵,他们自以为有同情心,其实只是对神秘事件的低俗的好奇而已。

这个问题,等到我们回到列车车厢里,你才回答。我一度以为你忘记它了。

“要说是痛苦,不太准确。应该是……迷惑,不知所措,和一种飘在空中不知道该落在哪儿的难受。
“你看,记忆是安全感和归属感的来源,它会像钉子一样把人钉在某处。不过再想想菲力,想想那些死在战场的青年,我就觉得自己根本没资格痛苦。更何况,养父养母和家里所有人都对我很好,非常好。”

在列车重新开动之后,我终于问出了一个重要问题:“你没想过去找一找自己原有的身份?”
这次,你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当然想过。不过也只是想一想。我知道波莉和鲍勃对这件事很矛盾,他们跟我说,绝对支持我寻找自己的过去,如果某天我能找回原来的身份,他们也会替我高兴。但是……”你面上第一次出现苦涩的神情。
隔了两秒,你把原本要说的话吞掉了。

在你盖着毯子午睡的时候,我靠在床头,把方才路过的小港口画下来。

巴奇,你真正的父母已经去世了。失去爱子的心碎,不是每一对父母都能承受得住的。你牺牲后两年,他们就相继去了那边的世界。即使你回到美国,也只能在他们坟墓前痛哭一场而已。
而如果你找回詹姆斯巴恩斯身份,你还会在你的军籍档案里发现别的东西,一笔不光彩的记录,或者说秘密处分,原因是有一次我跟你在会议室里拥抱亲吻,被折回来找眼镜的准将撞个正着,那时你和我的裤子已经褪到了膝盖。

你一无所知。并享受着一无所知带来的安宁平和。
灰蓝色的海消失在远方。


【这篇通篇调子都有点压抑,每次都让大家担心没法HE。谢谢小伙伴们的留言、点心心、点推荐,你们都是小天使,祝万圣节快乐!】

31 Oct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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