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屑 · 笔名

小时觉得虹影这名字不好,字样不美,读起来音韵也不叶。还有残雪,像一样浑浊不清的东西,又像武侠小说里随手安排的配角(“千手一剑”柳残雪,云云)。虹和雪又都是虚头巴脑的意象,虽然可解做“文学本是一种幻象”,但毕竟不喜。因此在图书馆里见到她们的书,也不借来读。

喜欢的笔名:

苏童,苏醒了的孩童。

王安忆,居安忆危。

余华,纵使华美,只得余烬。

铁凝。铁汁凝固的那一刻,液态变为固态,电光石火,如流转的记忆思绪凝在纸页上,想一想荡气回肠。

迟子建,人爱说貌若潘安才如子建,写文章的敢叫子建,够狂的,但压上一个迟字,一解:我比曹植还是略迟笨些,这是谦逊了。二解更有野心——我乃是迟来的子建,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绝代才子。

裘山山,若只叫山,不够妩媚,山山,满口娇俏了。到山中去,寒意浸体,需着重裘。山峦的嶙峋硬实,裘衣的绵软温暖,如男和女,如人间两极。

毕飞宇,毕竟飞遍寰宇——有粉丝滤镜,看他什么都好。不过,本来就好嘛。

陈忠实,忠实地陈述,这不正是所有作家要遵守的终极道德?返璞归真,三字真言。委实姓得好,好姓氏。

贾平凹,人生之路有平有凹,亦都是“假”的,简直有红楼之妙。

格非,格调非凡,有一点“格色”,非常配他先锋派加学院派的身份。

莫言, 子曰如之何如之何,佛云不可说不可说。一个写作、说故事为生的人,取名“不要说”,无穷滋味。是什么不要说?什么不能说?那么说出来的又是怎生的说?……即使按笔名颁奖,这个名也该得头奖。

小说家的名字,钝一些儿好,笨一些儿好,甚至,俗一些儿好。比如木心这名,轻倩,洁净,一见是个诗人的名字。又太爱洁了,天寒翠袖薄了。连一点琐碎的笔划都不教靠前儿。果然他小说写不好。片尘不肯沾身,怎能写得好小说!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作家的笔名,是入行交出的第一篇稿子。好比服装设计师身上穿着见客的一套,总得配出美感来吧?这是个端端正正的态度,是对自己、对这个行当的尊重。

张爱玲《必也正名乎》,“取名字是一种轻便的,小规模的创造。适当的名字,好处全在造成一种恰配身份的明晰的意境。”

她又说:“我自己有一个恶俗不堪的名字,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换一个。”那是因为她心里有数,知道大俗大雅,自己这名其实相当不坏。

不是我非要当九斤老太,现在一些小说家们,连名字也不认真取了,真正可惜。

你们尽可以说这是老古董思想,但我真的难以信任那些连笔名都不肯认真取一个的作者。连这两三四个字都结撰得没品位、没耐心,连这“小规模的创造”都造不好,又何以对待那两三四十万字?

上一代的网红作家安妮宝贝,自知当年随手取的网络ID轻浮无味,不像作家,像个乐户,遂改成庆山。别管成功不成功吧,她至少有这点羞涩和自觉。后来的红人们,已不在意这些。书店里畅销位置,那些自名土豆、西红柿、酥油饼、想吃肉的作家,大概他们对自己的认知就是不上书架,只上餐桌,供人大嚼一通,完事。吾乡所谓“香了嘴臭了屁股”的菜食儿。

用个英文单词当笔名,当然也不好,平白放弃中文如此多有趣字样,无法一照面就予人画面感,损失何其之大!日后编撰当代通俗文学史的编辑如有点排版强迫症,大可能会给翻译过来:“……某通俗文学网站,其代表作者有非天夜翔、墨香铜臭、神父……”

——觉得当年取得太随便了、不够好,那就改嘛!郑振铎老人家还用过“落雪”这种又傻又嗲的笔名呢。

至于拣一个诗经里四字句、一个王维诗名当笔名,我不说了,让木心说:

一位编辑收到我的短篇小说《夏明珠》,复信大加赞赏。他提议篇名可改作“沧海月明珠有泪”——这是一种舛戾的风气,怎么都顺手牵羊般地借一句唐诗来作文章文集的题名,古人是绝不会这样没自尊的,“五四”时期未见有无聊如此者,弄雅成俗,何其酸腐惫赖,诚不知谁是始作俑者。


他老人家不幸言中,今人顺手牵羊借诗当笔名,书名亦如唐诗宋词佳句选:寂寞空庭春欲晚,佳期如梦,知否知否,香蜜沉沉……(同为通俗作家,亦舒好歹比琼瑶格调高些,看书名便有分数,《庭院深深》《几度夕阳红》,犹如自暴自弃,窒闷得很。亦舒的书名非常之好,如《圆舞》《这双手虽然小》《玫瑰的故事》《故园》《蝉》《地尽头》《一点旧一点新》,等等。)

无自尊者,何其多哉!可见木心所倡的“自尊”,就像他所叹惋的“慢”一样,只是“从前”的老故事了。

(end)

这些日子读金瓶梅,人人名字里有玄机,一一拆解,趣味如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又读了裘山山一篇小文,一想这名字,想出从前没想到的好处。又因残雪近日红起来……本想只是随手“解名”,当好玩儿,没想到一下写多了。

也是说自己。讲了好多次,“纳兰”这名到底不像个写小说的。亡羊补牢,外头出版物上,总算已经改了。

12 Oct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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