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镜(42)

*  HE!HE! HE!最俗套最平庸、厮守终身、白头到老那种HE。

*  绝对不会有天各一方永不相见、或君埋泉下我寄人间那种结局。

*  上一章→41

第四十六章

 

冬去,春至,繁花落尽,长夏揭幕。九月间几场大雨洗净天地间的热气,秋又深了。

距离那件事过去了九个多月,基立波国境内安宁稳定,国王杰克励精图治,逐渐得回民心。他也没再做出亲手刺死几十个死囚,或当众给人刮胡子这样的疯癫事迹。总算,没从红杰克变成疯杰克。

自从听到目击人描述埃德加携一口棺材离开,他就死心了。他终于接受了这件事:柯蒂斯死了,真的死了,他永远失去了他。

他再也看不到那双深情的蓝眼睛。那宝石似的笑容,天鹅绒似的嘴唇,埋在深深地下,与草木同朽,受蛆虫啃食。世上任何一个房间里,都再不会响起那个黄铜一样低沉动人的声音,叫道“Jackie”……

每次想到这,杰克都会感到一阵荒谬。

有时他觉得那个人像一场梦。仿佛是他曾在寒冬的湖面上搂着一个雪人共舞,音乐戛然而止,他停下来,发现怀中空无一人,只剩冰冷潮湿的衣襟。

又像童话里的男孩进入装满宝石的仙山,不知道珍惜,冒失地随意走出来,再回头,山已不见,而他手里没留下哪怕一粒钻石,能向别人或自己证明那辉煌的一切真的存在过。

他曾经问柯蒂斯:是不是我太放荡,而这一切都是神对我的惩罚?当时柯蒂斯回答说,不是惩罚,如果是惩罚,神不会让你遇到我。

现在他想告诉他,你错了,这确实是惩罚,而且领受者是两个人,神要惩罚你和我。所有我们自以为从神那里偷到的甜蜜,也不过是刑罚的一部分。

而这种刑罚并不致命。爱情显然被高估了。即使受到如此重创,即使痛苦到昏过去,心脏还能继续跳动。等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还能呼吸,还能思考……再过一段时间,表面看上去他已经痊愈了,甚至像是忘了那件事。他恢复了笑容,恢复了对美食的赞赏,还能从容不迫地当众讲笑话。

但在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在他心里,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一切结了厚厚的冰,没有欲望,没有波澜,只有寒冷与静止。

他相信柯蒂斯确已亡故。但他始终资助着一支秘密行动队,在全国各地寻找埃德加、海莲等人,只为了从他们那儿得知柯蒂斯安葬之处。

现在他对生命唯一的期望,是到墓前去,坐下来跟柯蒂斯说说话。等他死了,在国家为他举行的公开葬礼之外,将会有另一个秘密葬礼:他的心脏会被挖出来,葬在柯蒂斯的棺木旁边。他叮嘱托马斯,如果我死时还没找到,你替我找下去,等找到了,把我的心脏迁葬过去。

 

秋天,国王离开王宫到北方城市巡视,十月初有传统节日狂欢节,各地方都举行长达数日的狂欢活动,化妆舞会、露天音乐和舞蹈表演、燃放焰火等等。国王在其中一个以矿产著称的城市驻留,与民同乐。狂欢节开幕仪式上,他头戴着长长孔雀羽毛装饰的帽子,站在马车上向人群挥手,在市长的陪伴下敲响了象征节日正式开始的铜钟。

谁也不知道国王是什么时候生病的,可能他很早就感到不适,但坚持不告诉身边人。只有清洁女仆早上更换寝具时觉得奇怪,国王的床单汗湿得厉害。狂欢节的第三天下午,他召来随行医生,要了一些治头痛的药,但没有让医生诊断,服完药直接换了衣服,前往河边的露天剧场,为狂欢节舞蹈比赛做评判。第四天早晨他终于松口说需要休息,医生前来查看,惊讶地问,陛下像这样有多久了?

杰克漠然道,我不记得,大概四五天吧。

当天傍晚他又从床上起来,不顾阻拦去参加晚宴和露天音乐会。为其中一段演奏起立鼓掌时,他向后摔倒,短暂地昏厥了一阵。音乐会暂停,音乐家和观众们不知所措地张望。人们把他抬上马车,送回住处。他在车上醒来了,但虚弱得无法动弹。

勉强支撑多日后一旦倒下,病势立即凶猛地发展起来。没过几个小时,他烧得浑身滚烫,神志不清。医生说是双侧肺炎,由于隐瞒病情,错过最佳治疗时机,情况很不妙。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国王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脉搏反而越来越弱。

城中开始有了谣言。国王虽然年轻,但没有子嗣。危险的是,他似乎认为自己不会好了,药喂不进,亦不肯进食。医生说,陛下情绪消极,缺乏生的斗志,这可就难办了……虽然这话不好听,但我希望先生们多少有一些心理准备。

秘书官莫顿对市长说,该派人赶快把托马斯亲王叫来,他的话陛下一向都听。市长擦着汗说,好。

莫顿又说,而且,万一……那么亲王就要继承王位了。

 

杰克在梦里,连绵不绝的梦像连绵不绝的山峰,又像一个接一个走不出去的房间。山峰在倒塌,马车大小的石块轰隆隆滚下来。房子也起火了,火舌像蛇的毒信喷吐,墙上的墙纸被烤得焦黄、翻卷、碎裂。他拼命奔跑,火在身后蔓延,他推开一扇又一扇门,门里全是灼人的,皮肤上,头发上也都是火焰……

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即使稍微清醒一点,他也难以睁开眼睛,眼皮像是被过高的体温烧融了,粘在一起,四肢酸痛得像被车轮碾过,身上忽而发冷,忽而发热,背上一阵一阵地冒汗,耳边传来似有似无的嗡鸣声,像周围有一大群人在说话,仔细听一听,又静下去了,好像根本没有任何声音。

他恍惚想起一年之前在“那个人”家里卧病,那是多么愉快的经历,床边每天有不同种类的鲜花。他想象着被那个人精心照料的感觉,生病也成了一种享受,那个人会坐在他旁边,替他擦汗,帮他清洗黏答答的头发……他这样想着,仿佛真的听到卧室门轻轻响一声,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立在床头,望着他。

杰克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只觉得额头和眼皮上有一样又湿又凉的东西盖下来,凉得很舒服。又有一只手执着毛巾,擦拭他颈窝和脖子上的汗。一只手把他的头扶起来一点,一个硬硬的东西碰到他嘴唇上。

杰克无力挣扎,只转开一点头,闭紧嘴唇,表示不喝。

他晕眩得厉害,听声音像隔着一层水,但一个声音温柔地在他耳边说,Jackie……

那宛然是梦里和幻觉里出现千百次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想:真有趣,原来生病之后,幻觉会变得更真切。

那个声音说,张开嘴,喝下去。

他在幻觉里说,好,我喝,只求幻觉能持久一些,求你多叫我几声。他开启了嘴唇,一股温热发苦的液体通过舌头,流进疼痛的咽喉。喂他药的人似乎猜到他不能吞得太快,耐心等着,等他咽下一小口,再喂进一小口。

喝完了,那只手托着他的头放回枕头上,又在他发际线处轻柔地抚摸一下,把汗湿的头发推到后面去。杰克想睁开眼看一看,他想,既然声音都那么真,那样貌应该也很真切……但他的眼睛被冷毛巾盖住了,他的手臂没力气,抬不起来,没法拨开毛巾。

耳鸣又开始了,脑中和耳中嗡鸣成一片,嘈杂里仿佛有他舅舅和表兄的嗤笑和求救,仿佛有索菲的笑声,仿佛有海浪声,有哭声,仿佛还有那个人的叹息声,柔声说,Jackie,唉,Jackie……

杰克感到手臂上多了一种力量,有几个指尖在那儿一下一下地,替他按摩疼痛的肌肉。他觉得舒服极了,很久没这么舒服了,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再醒过来,他觉得精神好了些,脑袋里也明白了些,睁开眼睛,只见晨光满室,托马斯歪坐在床边的扶手椅里,头垂在胸前打盹。

杰克说,TJ?

托马斯猛醒,眼睛张得大大的,叫道,杰克!

他俯身扑过来抱住他,同时呜一声哭出来,说,你醒了,那就是不会死了对吧?……我害怕得要命,你真讨厌,为什么吓唬我?

杰克被他一抱,晃得头晕,呻吟一声。唉,你怕什么?死了有什么不好?我死了你就是国王了。

别说了,你这个混蛋。医生说你不吃药也不吃东西,你是想干什么?!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杰克。

你还有强尼……我一点都不担心。

强尼跟你不一样!我去把医生喊来。

等等,让我喝点水。

托马斯抹抹眼泪,拿起床头的银壶,倒一杯水,扶起他的头,喂他喝下去。

杰克心头蓦然兜上昨晚的幻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等喝完水躺下,他问道,TJ,你什么时候到的?

我换了三匹马,天快亮的时候到的。

你到了之后有没有喂我吃过药?

没有,你睡得很沉,医生摸了摸你的脉搏说有好转,我让他们都去休息,我自己坐在这儿等。

杰克的心跳开始加快,弄得他不得不张开嘴深深吸气,他说,你也没有给我脸上盖湿毛巾?没有替我按摩肌肉?

托马斯说,没有,我只替你擦过几次汗,你睡得一头大汗。你说的那些事肯定是护士或仆人做的吧?

杰克差点被说服了,但最后他摇摇头,不,护士不会……不会叫我Jackie。

越是回忆,当时以为是幻觉的东西变得越清晰,他心里涌起滔天巨浪,弄得脸色转为苍白。托马斯握住他的手,紧紧抓一下。杰克!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杰克望着他的眼睛,用梦呓似的音调,小声说,TJ,昨天夜里他来过。

谁?!谁来过?

杰克的脸白得像雪,说道,柯蒂斯。柯蒂斯来过……一定是他。

托马斯手一松,把杰克的手放回去,低下头叹气。

杰克说,真的。

昨天夜里你在发高烧啊,高烧会出现幻觉,而且据他们说,你已经好几天神志不清了。

不,不是幻觉,不像幻觉。太真了。我明明听到他在我耳边叹气,听到他说,Jackie……

那你看到他了吗?摸到他的大胡子了?

没有,他用毛巾把我的眼睛遮住了。

托马斯摊开手,脸上是那种“我就知道你没证据”的表情,他说,唉,杰克,你这一年“看到”他的次数还少吗?有多少次你喝醉之后的晚上跑到我的房间里,告诉我你“看到”他了……

杰克闭上眼,仔细回想那迷离惝恍间的“幻觉”,回想那个手掌在额头上掠过的触感,回想那个声音……他睁开眼睛,更加坚定地说,是真的,是柯蒂斯。

托马斯眨眨眼,会不会是你那个鬼机灵的秘书莫顿,找人假装成柯蒂斯,为了骗你吃药?

杰克愣了一下。他秘密寻找柯蒂斯、埃德加等人的事,一直都由莫顿操办。但他想了想说,不,莫顿只知道柯蒂斯是个很重要的人,他并不知道我跟大胡子的关系……知道这个的只有我,你,和强尼。难道强尼把这事告诉了其他人?

托马斯忙不迭地摇头。强尼不会说的,他懂得轻重,他嘴巴紧得很。

杰克说,那么,就是柯蒂斯,没有别的可能了。

托马斯本想继续泼冷水,但转念一想,杰克生病之后一副不想活了只求速死的鬼样子,都因为柯蒂斯亡故,他缺乏生趣,现在让他相信柯蒂斯还活着、而且夜里来过,倒也能促进他的求生意志,遂违心附和道,好吧!你要非说是他,想一想确实像他的风格……除了大胡子,也没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国王的卧室了。

杰克转动眼珠,环视房间,想象柯蒂斯派人支开看护的仆人与护士,趁他意识最模糊的时候悄悄走进来,立在床头凝视,扶起他的头,叫着他的名字,命令他服药……

他狠狠一捶床,咬牙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没有死!他听说我病重,怕我真的死了,这才冒险现身。这个该上绞架一万次的混蛋,他还想继续骗我骗下去,我……

他说不下去,喉头一阵哽咽,两颗泪珠从还没退烧的滚热眼眶里滑出来。

(TBC)

29 Sep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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