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基】黑与金(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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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1

天渐渐亮起来了。

洛基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凝视天边色彩的变化,幽蓝得发黑的天幕褪成越来越浅的蓝,最接近边际的地方成为极淡的橙色,接着是熔化了的金冠那样四处流淌的淡金色,太阳一点点探出头来。

这是他在这里看的第三十五次日出。

 

他不知道还要在此处看多少次日出。

 

2

他住在距离边境两日路程的海茨伯利城堡。该城堡属于纳斯国的格雷公爵,纳斯国王指派他“招待”邻国王储。其名为招待,其实是囚禁。

他是乘一辆马车到达此地的。人们没给他上镣铐,但前后有全副武装的骑兵押车,车里还有两名士兵,一路近距离看守。年轻的叫芬恩,年长的叫罗伯特,一个人喝水或下车便溺时,另一人就手按着腰间匕首。

一路上洛基一言不发,他三天前才脱离无水无粮的绝境,体力还没恢复,衣服下面也有仍在疼痛的伤口,但他还是尽力把腰背挺得笔直,不肯表现出萎靡困顿的样子。

可能上面有过什么命令,士兵们对他保持礼节,并不粗鲁,但这几天给他的食水仅够维生,显然是不希望他恢复体力。

洛基当然更不会主动向人讨吃喝,他嘴唇上干裂的那条血口仍未痊愈,出于自尊,他甚至不肯用舌尖润一下。


中午,押送队伍的队长一声号令,车队停下来休息,士兵们纷纷下马,活动腿脚,找个树荫坐下来,伸长疲劳的腿,拿出面包和腌肉吃起来。车里的两人低声商量两句,仍然是轮班吃午饭。后吃的那个芬恩,吃完第一个面包,从行囊里掏出第二个,掰下一小半,递给洛基。

洛基接过来,撕了一块,放进嘴里,只是含着,好像根本不饿。其实是他太久没喝水,口中缺乏唾液,干面包根本咽不下去。

罗伯特看着他,打开水壶大口喝水,喉咙里啯啯作响,吞咽声十分响亮。洛基移动目光,去看向车厢角落,怕眼神会暴露出他快渴疯了。

罗伯特喝完,抬手背抹抹嘴角,水壶朝洛基伸过来。洛基接到手里那一刻有点失望,壶很轻,显然已经只剩个底子。

除了索尔,他不愿接触别人的嘴巴碰过的地方。他仰头张嘴,悬空把水倒下来,水刚在口腔里积起大半就断了流,落下的只有水滴。

他低下头,把壶还回去,闭起嘴巴,珍惜地感受水在口中滋润的感觉,慢慢吞下,最后还是忍不住舌头在嘴唇上舔一圈。这点水根本不能止渴,只能引起更强的想要鲸吞的欲望。

洛基在心里说,不要紧,咬咬牙就过去了,这点不舒服算什么?索尔现在肯定在食水充足的地方被照顾得很好,那就什么都值得……

芬恩面现不忍之色,摸出自己的水壶,拿给洛基,说,给你,都喝了吧。

洛基却没接,苦笑一声说,谢谢你,如果这个会让你受罚,那你还是留着吧。芬恩看了自己的同袍一眼。

罗伯特犹豫一下,叹口气,对洛基摇摇头。不会,放心,他不会受罚的。

洛基这才接了,真诚地向两人各说一次谢谢。

这次的水壶几乎是全满的。他小口小口喝着,专心致志,沉浸在终于解渴的舒适和松弛之中,有一瞬间甚至忘了身在囚车。

他喝足水,又吃掉面包,精神振奋了不少,把水壶还给芬恩时再次道谢。罗伯特在此时说,洛基王子,咱都是军人,大伙心里敬佩你为了救人宁愿牺牲自己,所以我们不会折磨你,也愿意让你舒服点——前提是你配合一点,不找麻烦。

洛基再次苦笑。我向贵国承诺的是用我自己来换我的战友们。诺言就是诺言。我保证,我绝不会试图逃走。

那两人互相看一眼,点点头。外面传来一声号令,马车又辘辘前进了。


此后的车程,洛基确实得到了照顾。路过一个村庄的时候,芬恩给他弄来了个靠垫,让他能坐得舒服点,困倦时还能倚着睡。罗伯特打开车窗,让他能看看外面景色,不至于太闷。

但他最感激的,是不得不解决那种难堪的生理问题时,可以不再像前几天似的被几双眼睛紧盯着,罗伯特和芬恩为了给他留一点隐私,会稍微走开几步,转过身去,还故意大声聊天,表示没有在听他发出什么声音。

他知道他俩为此担着很大风险,心里就更感动。


两天后的黄昏,车驶入海茨伯利村,从车窗里看出去,能看到肥沃的田地,绵延的小山,夏日的茂密绿林,一座城堡建在远处一个小土坡上。那就是海茨伯利堡。灰色大理石建筑上点缀着白色拱形窗户,高高的塔楼耸立,成群乌鸦围着打转啼叫。

洛基望着它,心中叹息,不知这一进去,什么时候能再出来。

马车驶入城堡,停在庭院里。洛基跳下马车,跟罗伯特和芬恩握手道别,最后致一次谢。城堡里的人们过来,一个胡子漆黑的秃顶矮子躬身行礼,说道,洛基王子,欢迎您来到海茨伯利堡。我是管家乔治,公爵和夫人正在赶回来的途中,他们命我向您致以诚挚问候,等他们回来会为您补办一个迎接晚宴。现在请跟我走,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洛基当然知道自己在此地的身份——囚犯是没权力挑牢房的——但他也没想到“准备好”的房间会是这样:光秃秃的灰泥墙潮湿,凹凸不平,地板松动开裂,床和桌椅看起来年纪都跟洛基的父亲差不多大,床单半新不旧,枕头中间还隐隐有一团灰影,渍进布料洗不净那种脑油印子。洛基把枕头翻过来,想枕着反面,没想到背面也已经有个印子等着。饶是愁肠百结,他也忍不住笑出声。

管家乔治所说的“准备”,恐怕是做在了窗户上:窗上钉了木条,不能推开,只能从缝隙里看看外面景色。

但只要能把门关上,获得一点喘息的空间,洛基已经很满足了,尽管门外有人值班看守。他拿下壁炉上的两个铁烛架,放在门根部,若有人偷偷进来,烛台会被推倒。

然后他在窄窄的床上倒下,放平双腿,累得连衣服都不脱,就那样睡着了。

幸好,囚犯的梦还跟自由人一样香甜。

 

不知睡了多久,梦里听到咣当一声,他倏地惊醒,从床上坐起。烛台倒了,门开了一条缝隙,缝里似乎有双发亮的眼睛,但随即门砰一声关上。

清晨的光正从木条之间透进来。洛基怔怔坐着,直到最后一点梦境的温馨从眉头散去。

 

他在这个糟糕房间里住了五天,每天有人送三餐,下午有人带他到庭院中散步半小时。不知是不是错觉,洛基总觉得某个高高的窗户里有双眼睛在窥视他。

第六天早晨,格雷公爵与夫人终于回来了,车队停满了庭院,一片乱糟糟的声音。几个小时后,他们在会客厅跟洛基见了面。

公爵年约六十,瘦削,说话轻声细语。他夫人至少小他二十岁,高大丰腴,皮色雪白,发如金丝,两颊是鲜艳的玫瑰色,要不是浑身洋溢着主人家的气势,人肯定会误以为她是他女儿。

公爵说,洛基王子,抱歉迎接晚了,我夫妇正在首都参与王宫的夏日狩猎会,陛下说要把招待您的任务交给我,这才一路换马赶回来。您能做客海茨伯利堡,是我们的荣幸。

洛基笑一笑,感谢您的盛情,其实您不必这么着急回来,我已经在贵处的客房里领略了贤伉俪的盛情。

公爵说,哦,是吗?

是的。贵府管家接待得很好,心思尤其细腻,比如,他怕新床单硬,睡得不舒服,特意给我换了旧床单。他又怕我摔到窗外去,特意给窗户钉满了木条。而且那个房间的地板咯吱咯吱的,每块响的声音不一样,跟弹钢琴似的,踩起来也是格外有意思。

公爵与夫人做震惊状,面面相觑,之后摇头叹气,说,我的管家没见过世面,不会办事,让您见笑了。乔治,进来!

老管家从门外走进,说,爵爷,夫人。

公爵皱眉说道,你把殿下安排在哪里?

老爷,东翼几个客房刚好在清理壁炉、重钉地板,人多,又嘈杂,我想殿下远道而来肯定希望安静休息,就暂时安排他住进西翼二楼。

混蛋!你怎么能给王子安排那种房间?这是谁教你的待客之道?不能把萨妮或者达德利的房间腾出来吗?我派人传给你的口令,难道不是“腾出最好的房间给王子”?他转头跟洛基解释,达德利是我儿子,萨妮是我女儿,今晚我让他们来见殿下。

管家垂头说,老爷,现在我想起来,带信的汤米确实那么说过。是我的错。

自己去拿马鞭!你亏待堂堂一国王储,抽你十鞭子,不冤吧?

洛基不得不说,等等,鞭子就不必了。住个旧房间而已,我也没什么损伤。

公爵向洛基微微一笑,您果然心胸宽阔,我就知道未来的一国之君不会为这些下人的愚行生气。

乔治深深鞠躬,说道,殿下,对不起,这几天委屈您了,我这就去给您换房间。

洛基心里冷笑,但脸上的微笑看起来还是很真诚。

乔治离开后,公爵说,我听说,贵国的谈判团队已经赶到我国境内。

洛基胸中咚地一跳。公爵说,我相信,你我两国的人会尽快就割地和赔偿金问题达成一致。在此期间,我会保障您的绝对安全,万无一失,请殿下安心住在这里,做我尊贵的客人。

洛基知道所谓“保障绝对安全”翻译过来就是“我会加派人手看管你,绝对不会让你有逃走的机会”,他微笑点头,谢谢,我有个要求,唯一的要求,希望您能满足。

请讲。

洛基说,这个要求是,请按照我的身份来待我。我认为您是位绅士,所以才提出这个,您能明白吗?

公爵静静审视他,最后说,我明白,好,我会尽力。

 

下午,洛基搬进另一个房间。虽然跟他从前住的宫室还有差距,但作为牢房是足够华丽有余了。地板光亮干净,墙上挂着厚厚的壁毯和几幅画,床上是黑色天鹅绒床罩,上方垂下黑底绣金线的帘子,壁炉架上的烛台成了银制的,旁边陈设着鲜花。

待遇是全面提高的,他躺下休息没多久,有人敲门,送来全套内外新衣,质料很好。又有人来问是否要洗浴。

痛快洗了洗,擦干头发,洛基慢慢把衣服穿起来,对镜一照,似乎恢复了六分光彩。他向镜中人展开一个苦笑。

 

晚餐桌上,他见到格雷公爵的一对儿女。女儿萨妮·格雷,年纪二十岁左右,身材纤细肖父,一看可知是上一任公爵夫人的遗产,有点奇怪的是她脸的下半截蒙着面纱。面纱上头那双眼睛,睫毛一掀,亮晶晶一闪,洛基心中一动。很快睫毛又落下去,也像一层纱盖住。她行了个礼就转身回去。

达德利·格雷六岁,一头金发,一看可知是现任公爵夫人亲生的,个头高,身板壮,穿着小马靴,踏在地板上咚咚作响,十分威风。洛基带笑跟他打招呼,目光触到那头金发,想起另一人,心中温柔牵动,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发。男孩却躲开了,说,你是王储,将来要当国王的,是不是?

洛基一笑,好像是的。

那时你还会骑马打仗吗?

可能会的。

男孩高兴了,大声说,到时我做我们这队的将军,骑着马,跟你打。

他的父母都笑了,洛基也笑,这男孩的语气居然也跟童年时的索尔很像。他胸口一阵酸楚,说,好,我可当真了哦,我等你,你要记得说话算数。

 

公爵依照承诺,洛基提出的大部分要求,他都予以满足。亚麻床单每天更换、浆洗;有一个女佣、两个男仆拨去服侍他;藏有书籍图册的图书室对他开放,他可以进去阅读;他行动的范围也变大了一些,可以到城堡后的平旷草地上散步。

但永远有人不远不近地跟随他,即使物质不再匮乏,但没有自由,一切仍然苦涩难捱。

他想跟父亲通信,汇报平安,这个要求被婉拒了。公爵的回答是,我们自然会传讯让令尊知道您一切平安。他又提出跟国内的朋友通信(“我只想询问一位战友是否平安,信的内容你们可随便审看”),亦被拒绝。

 

谈判似乎始终没有一点进展。公爵的回话永远是:如有进展,我定然即刻告知。

那日在山上洛基做出这个决定时,就估计到后母海拉会百般阻挠谈判。最痛苦的牢狱之灾是不知道期限的那种。两个星期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再坚强的人也难免颓唐,何况洛基并不是精神特别坚韧的人,他难以控制地消沉下去。

他有种疯狂的预感:海拉是绝不会允许他被赎回国的,约翰成了王储,继而登基加冕,他会孤独地死在这个异国城堡里,直到那时他才能以一具尸体的身份,躺在棺木里让人运回去。


唯一快乐的时刻,是他闭上眼、在心里跟索尔说话。

他想象自己终于结束囚犯生涯,终于见到索尔,两人为重逢拥抱一次,互相拍打后背,他问道,你看到那枚扣子,有什么感想?

想象中的索尔吭哧吭哧地说,感想是——那天夜里我啥都不记得,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我强烈要求,再来一次。

他冷笑着说,再来一次,你能怎么样?

索尔笑眯眯的,压低声音说,你猜我会怎么样?这几年我学了点本事,你不想见识见识?……

通常想到这里,洛基就会跟自己摇头,不不不,索尔不会这么说话,太下流了。

在另一个想象版本中,索尔会深情地望着洛基,说,如果再来一次,我保证不让你痛苦,我保证补偿你,让你得到本该享受到的快乐。

再摇头,这也不是索尔的风格,又太温柔了。

第三个版本里的索尔则直接扑上来,紧紧搂住他,涕泪横流,哽咽道,对不起,亲爱的洛基,让你受委屈了。这么多年,你心里到底有多苦?……

每次想到这里,他就像已经跟索尔见了面、真听到了一样,鼻子发胀,眼眶泛红。然而那句话也不是索尔会说的话。他不相信索尔会这么直白地表达感情。

那么索尔到底会怎么说?洛基本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但这件事太深了,太远了,他们从来没有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其实他们早就知道它在那儿,却始终只是遥望,徘徊。


心灰意冷、实在难熬的时候,他跟自己说,洛基,你得为那句话活下去。你至少要亲耳听见,索尔会说什么。


(TBC)



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几乎一整个夏天都耗在另一篇小说上,幸好上周终于写完交稿了,等刊出了也po出来你们看)。这章是“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下章索尔会上线的。

图就贴一个囚犯基~



12 Sep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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