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与镜(38)

*  HE!HE! HE!最俗套最平庸、厮守终身、白头到老那种HE。

*  绝对不会有天各一方永不相见、或君埋泉下我寄人间那种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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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马车窗板上传来两声不轻不重的敲击,当当。杰克猛地惊醒。额头身畔萦绕的黑雾欻然散去,雾中梦影,亦像鬼魂被光芒融化。

他睁开眼,慢慢坐直身子,听到外面埃德加的声音:到了。

杰克嗯了一声,伸手用力按住黏涩双眼,揉一揉再松开。他本来打算连夜骑马过去,但埃德加是驾着马车来的,说,首领希望您不必劳累。

在绝大部分事情上杰克是个独断独行的国王,唯有在柯蒂斯这里他愿偶尔体验“被安排”的一点乐趣。他钻进马车。车里备着厚厚毛毯,掀开座位的盖板,里面备有袖珍书,食物,柑橘,无花果干,酒……他的胃被激动的情绪充塞,没什么食欲,勉强吃了一点,喝酒喝了很多。空腹饮酒容易醉,在马车那种摇篮似的晃动中,他伏在绣花靠垫上睡着了。

一直睡到此刻。


车窗镂空的缝隙里透出黑漆漆的颜色,不是白昼。他扣上红色外套的金扣子,推开门,跳下车。外面一片昏暗,马车驭夫座旁一支杆子上,一盏灯闪闪烁烁。湿冷的雾气扑到脸和手背上,雾浓得像坠入羊毛堆里,杰克问,现在几点了?这是什么地方?

埃德加说,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小时。

他指指一个方向,你能看见那边的灯光吗?

浓雾里有一个模糊光点。杰克点点头。埃德加也点点头,不再多说,登上驭夫座位,鞭子一挥,马车哒哒地走了。

杰克朝着那个光点走过去,脚下软绵绵的,似乎是一条草地上的小路,吸进鼻子里的空气也是湿的。等离得近了,他发现面前是一个湖泊,光点是湖边木板码头旁一条小船上灯光,船里一个裹着厚厚棉衣的老船夫朝他招手,把船划近。等他跳上船,船夫从系船柱上解开缆绳,双手摇桨,划离了码头。

杰克问,你要带我去见首领?船夫松开一支桨,张开嘴,手指往口中指指,啊啊两声,意为自己是个哑巴。他又用手掌在下巴上摸了一圈,表示胡子。杰克看懂了,微微一笑。你是说“红胡子”?船夫点头,又往湖心指指。杰克说,他在那边等,是不是?船夫再点头,一副对自己能表达清楚十分满意的表情,低头专心划桨。

湖上雾气更重,没走出多远码头的亭子顶就看不清了。桨片拨水的声音一下一下十分单调,湖水尚未结冰,但水的温度也非常低,杰克双手握住船帮,冷冷的水滴溅到手上。

雾中有了另一颗灯光,接着出现一条独木船的黑色轮廓,再离近些,能看见窄窄船上也坐着一人,一动不动地对着面前一盏灯。杰克目光接触到那背影,意识还没辨识出是谁,心脏就先砰砰跳起来。

及至他乘的船靠近,那人缓缓转过身来,向他淡淡一笑。

杰克说,柯蒂斯。他说得很小声,是给自己听的。

待两船并在一起,柯蒂斯从船里探出身来握住船帮,说,过来。

杰克起身跨过去,船受力不均,上下颠簸,柯蒂斯从船中间退到一端,杰克走到另一端,小船稳定下来。那老船夫抬手搭在额角,向柯蒂斯行个礼。柯蒂斯打了几个像手语似的手势,老船夫点头表示遵命,把船划走。

那船很快消失在浓雾之中,渐渐连桨声也听不见了。


在这期间,柯蒂斯始终不开口,只是望着杰克,嘴角带着微笑。中间隔一盏煤气灯,灯光从雾中驱散出一圈清澈空气,他们就在这一光圈的两边。

此外一切,均是隐晦模糊,迷离倘恍。


杰克凝视着他,柯蒂斯披着一条黑色大氅,脸颊似乎消瘦了点,但眼睛仍明亮如寒星,须发也都整洁干净。杰克特地注意看他那双搁在膝盖上的手,手指关节上没有淤伤——跟他恐惧的不一样,他的情人完完好好的,没生病也没受伤。

他松出一口气,一瞬间甚至忘了此行目的是来杀人,他甚至觉得,既然柯蒂斯很平安,一切都不再重要,他愿意放弃那件事跟柯蒂斯并骑回夏伊洛去……但那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想法。


天色浊得像混进了黑墨水。四周静极了,头上掠过一串远远的鸟鸣。杰克说,你等了多久?

没多久。

真奇怪,感觉像世界上只剩我和你了。我好像做过这种梦,就是这样的。

柯蒂斯的嘴唇在胡须里动了动,是个笑。由于灯光从下照上来,他鼻翼两边有两条纹路显得更深,杰克看得好心动,站起身,想要朝他走过去,但才走出两步,船就失去平衡,往一头栽下去。

杰克停住脚步,听到柯蒂斯的轻笑声。他只好退回去坐下,哼一声。大胡子,你是不是故意选在船上见面,就为跟我拉开距离?

柯蒂斯带着一种“是啊就是”的表情说道,不是的,陛下不要多心。

他的面容逐渐严肃下来。这里最安全,也最安静,我要跟你说的话,不能泄露到另外任何一人的耳朵里。

杰克点点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是伊恩·阿德勒出生的地方。柯蒂斯朝湖岸方向一扬下巴。等雾散了,你会看见那边有一幢老宅,是他祖父买下来的,然后是他父亲继承下来。他的童年少年时代都在那里度过,后来他参军离家,与南方银行家的千金结婚,定居南边,很少回乡。他父母死后这里常年空置,只留了几个老仆人看宅子。每次他到夏伊洛来,都会在老宅住一两天……

杰克静静听着,其实他对伊恩并不太了解,只知道阿德勒本身既有伯爵爵位又有历年累积的军功,是老国王塞拉斯掌权时期崛起的将领。伊恩从不掩饰对王储的鄙薄,杰克带兵打仗那两年,伊恩以顾问的头衔在后方处于半退休状态,但军中许多中高层官员都是他提拔起来的,杰克想搞的革新每每被伊恩党打压下去,因此许多时候杰克觉得他的钳制无处不在。后来得知篡换王储的阴谋背后“三恶徒”伊恩在列,杰克丝毫不觉得意外——如果他不这样做,杰克继位后肯定也要对付他,政治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在他印象中,伊恩是个粗壮、阴沉的黑影,一想起来辄觉心中燃烧厌恶仇恨之火,此时听柯蒂斯的话才想到,即使那样的人,也是有过童年和少年的。

柯蒂斯继续说,今天下午他和随从就会到达这个村子,住进老宅里。

杰克吸了一口气。我们要混进去吗?

不,那样有危险。另有一个绝佳的方法……灯光照进柯蒂斯的眼中,映得两颗眼珠犹如金丸。距离他家老宅几十米,在这个湖边有一座小房子,是阿德勒氏的家族教堂。夜间伊恩会去祷告,那时教堂里只有他一人……那便是你的机会。


天色艰难地淡下去一层,湖水荡漾,小船跟着水波晃动。杰克低声说,你怎么知道他肯定会去祷告?万一他今夜不去怎么办?

柯蒂斯淡淡说道,他一定会去。他凝望着灯光,说,只要他住在老宅,每夜都要去祷告一次才能安心。因为那个教堂是他儿子死去的地方。

杰克讶异地啊了一声。据他所知,阿德勒伯爵并无子嗣。柯蒂斯说,他二十岁的时候,像所有的少爷一样,跟自家年轻女仆发生了关系。他母亲给了那女仆的父母一些钱,让他们把她带回去打掉胎儿。不料半年后那姑娘大着肚子回到此处,称是从家中逃出来的,她不信伊恩无情,仍幻想他能说服他父母,收留她,然后像他曾承诺的那样,娶她为妻。

伊恩动心了吗?

没有,阿德勒家人人一副祖传硬心肠。伊恩的父母连夜把她赶出门去,她躲进那个湖边小教堂里,结果当夜胎儿早产……是个男孩,可惜一生下来就死了。

孩子死了,那姑娘呢?

不知道。若她没因生产而死,多半是赶走了。

湖上寒气像伺机噬人的水妖一般萦绕,杰克只觉得双手冰冷,搓了搓手,用力捏拳,让血液流到指尖上。柯蒂斯说,后来伊恩与他夫人始终没有儿女,连他的情妇们也不能替他生育。因此他对当年旧事渐有忏悔之意,近些年他越来越相信是当年那个孩子的鬼魂诅咒了他,每次回到老宅,都要夜夜去那教堂祈祷。

这些事……都是你探听到的?

不难。他家的老仆人嘴巴并不严实,给些好处,再加一瓶酒,他就和盘托出了。

说完,柯蒂斯双手扶起木桨摇动,船走动起来,木桨击破水面发出有规律的声音。杰克说,去哪里?

去教堂。

 

所谓教堂,其实就是一座湖边的尖顶木板房,门上挂着一把锁,柯蒂斯解下胸襟上扣针,随手插进锁孔里摆弄几下,咔哒一声锁开了。他推开门,让杰克进去。

杰克提灯照了照,慢慢走进去。扑鼻一股潮湿发霉气息,正面一座祭坛,台上设着六枝蜡台,高处墙上悬挂十字架苦像。室内有几排椅子,约能容纳四五十人,能想见阿德勒家族人丁兴旺时全家在此为新生儿举行洗礼的盛况。

然而现实中这里也曾是一个婴儿死去的地方。即使伊恩夜夜祷告,能平息心中的羞愧恐惧么?

壁上有壁画已斑驳褪色,看得出画师心态虔诚,但笔法不太高明,西面是基督于马厩降生,东方三博士来拜,东面是圣母领报,正在祷告的玛利亚回头望去,大天使加百利正手执百合花从天而降。

杰克沿着四壁慢慢走了一圈,转头看见柯蒂斯立在祭坛前,仰头怔怔凝视十字架上的耶稣。

他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把灯举高,陪他一起看着微弱光线里的耶稣。戴着荆冠的基督,两肋凸起嶙峋瘦骨,双眼闭合,头颅垂下来,被钉的两手高举,像一个无奈投降的姿态。

听到柯蒂斯喃喃说道,我灵愁苦,要发出言语。我心苦恼,要吐露哀情。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一刻基督在想什么。

基督?

十字架苦像,雕出的是耶稣基督临死的一刻,在身体承受如此大的痛苦至于死亡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

杰克苦笑一声。也许他心里也会有一丝想要报仇的恨意吧?对那些嗤笑他的议员,那些控诉他有罪的祭司长和经学家,那些宁可要释放一个杀人犯也不要释放他的民众,那些逼迫总督彼拉多钉他上十字架的群氓,那些拈阄分他内衣的兵丁……

柯蒂斯回头看着他,目光柔和。你认为他恨那些人?不。他说——没有人夺我的命去,是我自己舍的。还有:赦免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杰克冷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就应当赦免吗?

柯蒂斯说,是的,因为等日后他们悔悟了,懂得自己当初犯了什么错,那种痛苦就像生吞荆棘,他们自会加倍责罚自己。

杰克不说话,表示不想谈“赦免”这回事。

柯蒂斯用脚尖踢一下祭坛前带垫子的跪凳说,今天夜里,他就会在这里。

杰克往后退了半步,望着那个低矮的跪凳,仿佛那个高大身影现在正跪在那儿。

柯蒂斯说,伊恩会带一个老仆过来,由老仆在外守门,他走进教堂,跪在这里祷告,时间或长或短,长可能是一点钟,短可能是半点钟。我的人会把他的老仆引开一会儿,那时你要赶快进来,悄悄走到他身后……

他向腰间一摸,手从大氅里伸出来,掌中一把漆黑短小的匕首,倒执着,把柄朝向杰克。

杰克把提灯放在祭坛上,伸手来接,柯蒂斯却先缩了一下手。这匕首的名字叫Miséricorde,意为“慈悲”。杰克装作没听出他的意思,抓着刀柄,嚓地拔出来。

刀柄由黄铜铸成,银质鞘口,护手部分与握柄平齐。杰克试了几个握姿,柯蒂斯把着他的手腕转到合适角度,又替他调整手指的位置。到时你是要往低位戳刺,拇指不可搁这么高,否则力道会分散。

好,我懂了。

柯蒂斯又说,一定不能容他喊叫。而要他一声不吭地死去,有两种选择:一刀勒断喉咙和声带,或者从背后刺中他的心脏。你选哪种?

后面一种。割喉……可能血会溅到我身上,我选刺心脏。

柯蒂斯脱掉身上大氅,露出里面薄呢背心和衬衣,背对着杰克跪下来。来,你试一试。

杰克不肯。你快起来!我不要在你身上试。

柯蒂斯转过头,神情再次变得严肃。我知道你以前杀过人,但你没在背后偷袭过。这两者完全不一样。必须确保百分之百的成功,因为你只有一次机会,一击必须致命。

杰克不得不承认柯蒂斯说得对,他确实没在背后杀过人。他不太情愿地往前跨一步,柯蒂斯半侧着身,有点困难地把手臂弯到背后,点住自己脊背上一处。记住你要刺这个地方,这里,刀刃向斜下方,从两条肋骨中间扎进去。

杰克皱着眉,用指尖按住柯蒂斯点的地方,说,然后呢?

然后你要迅速拔出匕首,血会灌满肺叶,淹没他的咽喉、鼻腔、口腔,他就没法出声了。他会很快溺死在自己的血液里。

杰克缩回手,往后退了半步。我知道了,你快起来。

柯蒂斯却没马上站起身,他说,只要你记准位置,这一刺下去他必然无法活命。你不可耽搁,马上转身离开教堂,就在刚才我们上岸的地方上船,我安排好的人会把你妥善送回夏伊洛去。

我知道了。

风在墙壁裂缝里嘶嘶作响。柯蒂斯凝视着杰克,直直看进他眼中,但声音仍是柔和的。Jackie,你还要答应我,不要去查看尸体,一击得手,立刻离开。

杰克说,行了!我答应你。

柯蒂斯像是松了口气,手伸向杰克。好啦,陛下,我的任务完成了。

杰克拉着他的手把他拽起来,匕首插到腰间,从祭坛上拿起那件黑色大氅,展开,替他穿上。今夜你在外面等着我,跟我一起回去?

柯蒂斯垂头整理衣襟,笑而不语。杰克说,等今夜过后……我就再也不允许你离开夏伊洛。他故意邪里邪气地龇牙一笑,压低声音说,你离开了快一个月,我就要把你关在我卧室的衣柜里一个月,还不许穿衣服。

柯蒂斯笑得像咳嗽一样发出吭吭的声音。他凑近过来,两手提着大氅边缘展开,像一只巨大天鹅张开翅膀,把杰克包裹进去。

杰克双手捧着他的下颏,手心感受着胡须的熟悉触感,他的手向下滑,紧紧搂住柯蒂斯的腰,紧得不能再紧时,再紧一点,直到那脊背上坚实的肌肉上在指尖陷下去。

胡须里的嘴俯下来,贴着他额角,走走停停,最后接管他的嘴唇他的呼吸。


他们在这昏暗破败的教堂里,在十字架和神明面前亲吻,吻了又吻。

柯蒂斯低声说,咱们走吧,今天还有别的重要的事要做呢。

 

别的重要的事是什么呢? ……他们划船前行直到另一处码头,弃船登岸。此际天已经亮了。树林中的小道通向一个个小小村庄,人烟逐渐繁盛起来,清晨送牛奶、运水的马车辘辘驶过,买菜的人们手臂上挎着篮子。再走一段,杰克发现前面有长长一队人排成一条,队伍里的人都身穿周日盛装,女士戴着时兴式样的帽子,喜气洋洋的,柯蒂斯拉着他走到队尾,站住。

杰克说,这是干什么?

柯蒂斯笑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很快他们身后也排上了人。等排到他俩,柯蒂斯掏钱交给一个老头,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交给他。

杰克说,这是什么!

柯蒂斯拉着他走向一片绳子圈起的草地,这是游园会的门票,陛下,我猜你没逛过游园会?

杰克像一个爱斯基摩人听人聊起非洲象。啊,什么?

 

阳光越来越明亮,实在是严冬里难得的好天气。开园才没多久,人已经进来了不少,有些摊位还没完全准备好,已经有人在排队等待。

杰克四处张望,显得很疑惑。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柯蒂斯说,因为所有的情侣约会,都要逛一次游园会。所以我也也要带你玩一次。


起初杰克老是皱着眉,嘟囔这有什么好玩的,柯蒂斯让他试一次射飞刀,他摇头不肯,只肯看柯蒂斯玩。柯蒂斯向靶子射了三刀,最后一刀中了靶心,得到一个布娃娃。他们走出几步,柯蒂斯把布娃娃送给一个满眼羡慕的小女孩。

杰克说,这些项目都太简单了。

柯蒂斯说,并不简单,不然下次你来试试。

在抡锤子的摊位前,杰克猛力砸了三次,都没能撞响上头的铃铛,柯蒂斯笑嘻嘻地脱了大氅让他拿着,挽起衣袖,一锤子砸下去,铃铛叮铃响了。奖品是巴掌大的一瓶自酿樱桃酒。

自尊心受伤的杰克拒绝尝那瓶酒,不过很快他在射椰子摊位前找回了国王的荣光,一枚硬币可以射三箭,他第一箭就射落了最小的一枚,剩余两箭则射在同一椰壳上,赢得了一方精美麻布手帕。杰克得意洋洋地把手帕赐给柯蒂斯,终于赏面喝了一口酒。

接下来,他们在投木环的摊子上比赛谁套到更多的小旗,红杰克再次赢了红胡子。

他们到免费供应茶水点心的长桌前耐心排队,一人领到一杯热茶一份手指长的三明治,又等了一阵,等到两个空位,坐下来慢悠悠地吃喝。食物的味道难以恭维,但杰克觉得那是他吃过最美味的三明治。

在卖糖苹果的摊子上,柯蒂斯挑了一个最大的苹果给杰克,杰克咬了一口,两个嘴角蹭得全是糖汁,他抗议道,这是什么见鬼的吃法!脏兮兮的!

柯蒂斯说,你不喜欢?给我。

杰克手一躲,又咬了一口,我只是说会弄脏,又没说不好吃。

金黄色的糖液直往下滴,杰克边吃边旋转苹果,吸吮甜汁。等他吃完,柯蒂斯把酒倒在手帕上,递给他擦嘴巴。

他揩净嘴角和手指,手绢丢回给柯蒂斯,心满意足地说,走!还有什么好玩的?

还有一个人特别多的摊位的游戏,是蒙住眼睛,依靠同伴的指示走向对面的木板,把一个木头做的猪鼻子给猪头钉上去,同伴要指示也不能说话,只能敲鼓,在一个沙漏泄光的时限内,钉得最正的算赢。而且猪头还分大中小三级,最难级别的猪头只有鹅蛋大。

由于游戏最难,所以也最精彩。杰克和柯蒂斯先是挤在人群里拼命给别人加油、鼓掌、唉声叹气地可惜。等轮到他们的时候,两人稍微起了点小争执,到底谁蒙眼睛谁击鼓。最后决定一人来一次。

他们小声约定:鼓声急,是向左,缓,是向右。

按道理,当朝国王与黑帮皇帝联手,天下当无不克之堡垒。然而第一次合作不太成功,猪鼻子插到了右眼上,第二次柯蒂斯击鼓,杰克蒙上眼,结果还算振奋人心,插准了第一个大头,第二个中等型号再次失败。

不过他们也并不失望,又兴致勃勃地看了好一阵,才尽兴离去。

园子角落里支着一个算命帐篷,上面钉着手写的纸招牌,“一个硬币一次塔秀斯夫人为您解答未来之谜”。他们溜达进去,交了钱。

裹着碎花头巾、脸上遮着面纱的吉普赛女子闭目抚摸杰克的额头鼻尖和双手,大大颤抖呻吟一阵,猛地睁开眼,瞪着水晶球,半晌,她声称从球里看到了杰克的未来:他会娶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人,孩子呢会有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她还煞有介事地叮嘱杰克注意投资采矿业的机遇。

轮到柯蒂斯,那位塔秀斯夫人盯着水晶球看了很久,像是十分费解的样子,最后摇摇头。年轻人,对不起,我从没见过这种图景,一片黑暗模糊……我解释不出来。

走出帐篷,柯蒂斯看一眼杰克的脸色,说,你难道当真了?这种江湖手法我见得多了,她们有时会煞有介事地表演“遇上难题”,这样才显得别的预测更真实。

杰克笑一笑,点头。

柯蒂斯又说,那位夫人说你会娶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人,也不知道是哪国的公主。

杰克笑道,水晶球上有灰,她大概没看清,把我跟TJ搞混了,那位金发碧眼的美人是强尼·史托姆。

两人大笑了一阵。柯蒂斯说,中午过后,票价会变成五折,那时人就多得走不动了。咱们回去吧,你需要休息。他仰头看看天色。现在距离“上教堂”还有十个小时。

 

树林里有人牵着两匹马等待,见柯蒂斯过来,躬身行礼,转身而去。柯蒂斯带杰克到了一家农户门前,两人下马,一对面相朴实可亲的农户夫妇迎出来,柯蒂斯与他们拥抱,亲热地吻了那女人两边面颊,又低声说了几句,那女人朝杰克笑着望一眼,点头打招呼。杰克也微笑回礼。男人去拴马,女人引他们进屋坐下,先拿上两杯鲜牛奶,过一阵,又端上食物和酒,面包、蒸萝卜、土豆炖鸡肉等等。布置完餐桌,她便脚步轻悄地退出去。

柯蒂斯显得有些神思不属,吃了两口就放下勺子,看着窗外。杰克虽然还是没食欲,但勉力加餐,吃药一样吃光了自己盘里的东西。

他用木勺轻敲盘子,柯蒂斯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吃饱了?楼上给你准备了房间,你可以睡一会儿。

杰克看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喃喃说,不知道他家的床够不够大。

当然够……柯蒂斯说到这里,哼地笑出声,猜到了他的意思。杰克侧过头,挑动一边眉毛,眼睛闪闪发亮,低声道,不够大也不要紧,我可以让你睡上层。

柯蒂斯垂下眼皮,只是笑。

此时已是下午,阳光穿户照在他那半边脸上,睫毛的影子像树荫似的浓重落下来。

杰克又说,上一次你拒绝我的理由是你跟我有合作伙伴的关系,如果你跟我上床,就像用性爱讨回投资给王储的本钱。

你记得真清楚。

现在合作关系解除,王储已经变成国王,你还有什么见鬼的理由?

柯蒂斯推开椅子走过来,杰克自然而然抬起头,头颅在脖颈上随着他旋转,像向日葵朝着太阳旋转。柯蒂斯走到他身边,俯身亲吻他头顶,嘴唇在发心里蠕动,说道,还没解除,今天是最后一次合作。而且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所以,不是今天,Jackie,不是今天。

他把杰克从椅子上拽起来,握着他肩膀,转向楼梯的方向,推着他往前走。杰克身不由己地踉跄走到楼梯口,嘴里发出表示抱怨的声音。

到了楼梯口,柯蒂斯说,你自己上去休息吧。

你呢?

不用管我,我有事情要做。

洗碗?

啪地一声,柯蒂斯在杰克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快去!

杰克踏上几级台阶,柯蒂斯忽然在后面说,哦,还有句话忘了告诉你。


杰克侧转身,俯视下去,有上面楼板挡住光,楼梯上比几步之隔的起居室昏暗许多。他站在上面,站在暗影里。柯蒂斯站在下面,站在光亮里,午后的阳光一时灿烂得像烈火。

你曾经说,有你这样的人做情人并不是一件愉快幸运的事。

是的。

柯蒂斯莞尔一笑。你错了,现在我觉得既愉快,又幸运。

 



第四十二章


有人摇晃他。杰克吸一口气,醒过来。眼前不是柯蒂斯,是埃德加。埃德加木着脸说,该出发了。

杰克问,柯蒂斯呢?

他另有事情。别问问题了,赶快穿衣服,我在门外等你。

他说完出了卧室,带上门。杰克跳下床。他本来就是和衣小憩,穿上靴子外套就行。他打开门,一边戴手套一边说,好了,可以走了。此时已是夜晚。埃德加背对着他,不出声地往下走。杰克觉得他今天有点不对劲,双眼发红,脸色僵硬,声音还带着嘶哑。他说,你怎么了?

埃德加不回头地说,感冒。我说过别问问题了。


外面是个晴朗的冬夜,上弦月印在天稍,亮得像刚倒进一勺融化的银子,照得地下清亮亮的……直到那个湖边小教堂映入视野,杰克还觉得有些恍惚。埃德加跟他伏在十几米外的灌木丛中,远远看见教堂门外有个驼背老人在抽烟斗,门关着,但锁头拿掉了。

等了半顿饭工夫,一个十几岁男孩从另一方向跑过来,跟驼背老人不知说了什么,那老人有些慌乱地点头,跟男孩走了。

就在那一瞬,杰克听到身边埃德加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紊乱,像是突发疾病感到不舒服似的。他迅速转头,埃德加低着头,并不看他,杰克说,你怎么了?

埃德加抬头看他一眼,眼中竟闪过一道忿恨的光。杰克怔了一下,那道光又不见了,就像是月光下的幻觉。埃德加唉了一声,在他肩头狠狠一推,低喝道,你还不快去!

 

推开教堂的门之前,杰克伸手摸了摸腰间,名叫“慈悲”匕首硬硬地别在那里。手掌微微用力,两块门扇中裂开了一条刚能容人通过的缝隙,没有发出声音。

杰克闪身进去。

教堂里果然有人,一切如柯蒂斯所预料。


“三恶徒”中最后还活着的人,伊恩·阿德勒伯爵就在那里,以一个罪人求赦的姿势面向十字架跪着,头颅低垂,一动不动。

杰克的心脏剧烈跳起来,他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喘息出声,虚起足踵,只用脚尖着地,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靠近过去。


祭坛上的六枝烛台燃着,烛火在细细的风中时而摇动。十字架与基督隐匿在模糊的暗影中。

伊恩身穿厚厚的暗红色披风,头戴兜帽,兜帽的布料垂在两个肩膀上,披风后摆盖住了靴子。他慢慢仰头望着基督,又变得一动不动,完全沉浸在祷告中,对身后的一切毫无知觉。

再走十步就到了,九步,八步……


越靠近,杰克走得越小心,每一步脚跟先落地,然后过渡到脚掌、脚尖。视野里伊恩宽阔的后背变得越来越大。那个脊背,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顷刻之间,那心脏上就要多个血洞,那起伏就要永远停止了。


烛光中,两壁的壁画像是活了过来,随时要从墙上跳下来阻拦他,杰克不敢向两侧看,只让自己牢牢盯住面前伊恩的背影。

还剩下五步,四步……


他伸手到腰间,握住匕首的黄铜刀柄,攥紧——那是柯蒂斯给的刀,他奇迹般定下了心。呼吸之间,黄铜被暖热了,掌心里清晰感受到刀柄上防滑的花纹压着皮肤。他很慢很慢把匕首从鞘里掣出来。依旧没有声音。

突然噼啪一声,一根蜡烛的芯子爆了个烛花。杰克一惊。跪着的伊恩也从沉思中惊醒,转头去看。

也就在这时,最后一步走完了。


他们之间仅余半臂距离,杰克屏住呼吸,一刹那柯蒂斯跪着的身影跟眼前的伊恩重叠在一起,前者的手浮现在后者的背上。杰克右手持刀,左手推在刀尾,用尽全身力气,捅了进去。

 

刀无声地割透衣服,穿破皮肤,刺进肌肉,最后停在内脏之中。

顺滑得犹如餐刀扎进一只柑橘。

 

他一招得手,立即后退一步,以防伊恩反扑。但没有反扑,那具身体受了刀刺,像难以置信似的僵住,腰背向后仰弯了一下,颓然向前扑倒下去。

直到这时,他才敢深深吸一口气。


匕首只剩刀柄、护手和很短的一截露在外面。杰克想起柯蒂斯的话,弯腰把它拔出来。

由于大量血液流进身体内部,外部的创口没有喷溅血液,只是脊背处的红衣迅速变黑。伊恩的身体痉挛了几下,是那种窒息的人的挣扎抽动,始则剧烈,很快微弱下来,最后静止在一个想要蜷缩起来的姿势中,不再动弹。血徐徐从兜帽下面流出来。

杰克盯着逐渐扩散开的血泊,在心里跟自己说,好了,结束了,你做到了对自己的承诺:一个也不饶恕。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有多快乐。

当初流落民间时夜夜咬牙切齿,幻想手刃仇人的那一刻,不知会有多痛快,就靠那个念头支撑下来。

如今真的亲手报仇,杀完了最后一人,想象中的痛快却没有到来。


杰克慢慢弯下腰,捞起伊恩的披风一角,擦净了匕首上的血,收刀入鞘,转身离开。

他很想看看伊恩死去的脸是什么样,背后暗算别人的人最终死于背后暗算,表情一定很精彩,但又想起他答应过柯蒂斯,不查看尸体,一击得手,立刻离开,遂拖着脚步转过身,向教堂门口走去。

他边往外走,边想,柯蒂斯肯定早已安排好人来处理尸体,几天内消息会送到夏伊洛——伊恩·阿德勒将军暴毙,那会是件非常轰动的新闻……

这时他已经走出了十几步远,忽然停住了脚。

他心里模糊感到一丝恐慌,有一个奇怪的、疯狂的念头在翻搅。好像刚才看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事,神志还没想明白,直觉先报了警。

……是什么?

是伊恩·阿德勒的靴子。

刚才他弯腰在伊恩的披风上擦匕首,瞥了一眼他的靴子。非常普通的黑色皮革靴子,十个成年男人有九个都穿那种靴子。没有什么异常的。

但……靴子有哪让他觉得不对劲……

 

靴子上……靴子上有什么东西……一个黄褐色的斑点……

那斑点是什么?不是黄泥,这附近的土壤都是黑褐色,不是黄褐色。

那黄点子是……是糖汁。

 

是从糖苹果上滴下来的汁液。

 

杰克大口往肺里吸气,他慢慢转过身,朝不远处那具伏地不动的人形走回去,耳朵里隆隆作响。地面仿佛在剧烈摇晃,那种地震之前的摇晃。

这几步,他走得比刚才还吃力。

终于到了,他跪下来。没错,靴子上真有一个黄褐色斑点。它真的在那里,不是幻觉,此时再仔细看两眼,他更加确定那是凝固的糖汁。

杰克探身,伸手掀开兜帽。

 

他看到了柯蒂斯的脸。


他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画面。

双眼像被蛇喷进了毒液,一阵刺痛,他飞快转过头去看墙角,再移动眼珠去看墙缝,嘴里喃喃说出了声音:

——不,不是真的。不对,我杀死的是伊恩,怎么可能是柯蒂斯?这件事原本是柯蒂斯安排的,那他怎么会安排我杀死他自己?不是,绝对不是……


越说声音越大,就像要说服一个不存在的人,空旷教堂里,荡漾起微弱的回声。

他圆睁双眼,瞪视墙壁上的壁画,跪拜耶稣的博士变成了跪在地上的柯蒂斯,再转动眼睛看另一面墙,加百利天使手里的百合花像匕首一样刺向玛利亚的心脏。

置身寒夜之中,他却像被火焰包围着,汗从额头上滚下来,滚进眼中,无端地喘着气,像跑了很远的路。

 

他对自己说,转过去!但脖子不听指挥。他真想就这样化成石头,再也不必看,不必清醒地思索。

他终于再次转过头来。


是真的。地上躺卧的真的是柯蒂斯,不是幻觉。

眼前这张脸跟他见过的、吻过的、梦到过的,都不一样。那是一副带着死亡气息的面孔,皮色惨白,眼睛阖着,睫毛像雪地上冻死的蛾子,嘴唇上沾着半干涸的血。

像一簇箭劈面射来,他浑身中箭,血如泉涌,双手乱颤,不知道该按哪个创口。

他伸出手想抚摸那脸颊,又不敢摸,怕摸了一切就成了真,再无从转圜。

朦胧中想起十几个小时前,就在这里,就在这祭坛下,十字架前,柯蒂斯搂抱着他,吻他,那温热的舌头和齿龈……他陡然狂叫起来,但耳朵像是失聪了,他捏紧拳头吼了又吼,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又像是失明了,眼前除了一片血红,什么也看不见。


身后有人逼近,他的嘴巴鼻子被严严实实捂住了,鼻端一阵哥罗芳的刺鼻气味。

挣扎很快静止下去。他坠入黑暗之中,无休无止的黑暗。



(TBC)




圣母领报:





26 Jul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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