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中的场景转换及其他

1. “使女的故事”:锦儿与迎儿


前几天与人闲聊(其人叫徐腾,是个建筑系博士),他问:我一直好奇写小说的时候,场景该怎么转换?

其实我也全靠直觉,没仔细想过这事,只好说:靠人物,就像电影的长镜头一样,一个人站起来,镜头跟着走,自然就到了另一个场景里。

今天动心找出林冲的相关回目来读——《水浒传》最有诗意、最具高级小说技巧的部分,便是林教头如何从公务员变成通缉犯的那几回——从鲁达倒拔垂杨柳开始,前部分都写智深的威风,正在众泼皮们面前舞动禅杖,舞得来劲时,林冲出场了。

智深正使得活泛,只见墙外一个官人看见,喝采道:“端的使得好!”智深听得,收住了手,看时,只见墙缺边立着一个官人,怎生打扮,但见: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迭纸西川扇子。那官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

(正是——如何让我遇到你,在我最威风的时刻。)

这时群众演员“众泼皮”有句好玩的台词:

众泼皮道:“这位教师喝采,必然是好。”

合着刚才智深的舞功到底好不好,这伙人其实根本没看懂。要他们认为很厉害的林冲说厉害,才相信“必然是好”。

接着林冲跳墙进来(张君瑞跳粉墙会莺莺,林教头跳断墙见达达),和达达一见钟情,饮了定情酒。这时林冲讲述自己怎么会来此,有这样一句话:

林冲答道:“恰才与拙荆一同来间壁岳庙里还香愿。林冲听得使棒,看得入眼,着女使锦儿自和荆妇去庙里烧香,林冲就只此间相等,不想得遇师兄。”

非常有生活气息。林冲的生活跟单身狗智深不一样,他是有家有口的人,从这段话里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的一举一动都跟妻子和使女息息相关。果然后面故事,全由美妻而起,由使女牵线。

还有一点很奇怪:林冲在这段话里讲出了一个人名:女使锦儿

这就像是说:刚才我陪我媳妇出来逛街,听见这里热闹,我看得着迷,不想走,就让我家小保姆兰兰和我媳妇先进ZARA试衣服去,我在这等她们。

你们家女使/保姆的名字,有什么必要特地告诉出来吗?人家鲁师傅关心这个吗?两个初见面的老爷们聊天,你这么说话不觉得啰嗦?

有必要吗?还真有。

因为几分钟之后,这个锦儿就要登场了。

随着她的登场,主角配角、故事场景将要整个大转换,作者需要赶快给大伙预热,预先在林冲的话里把她的名字提一下,让读者心里有这么个人名。

果然:

恰才饮得三杯,只见女使锦儿慌慌急急,红了脸,在墙缺边叫道:“官人休要坐地!娘子在庙中和人合口。”林冲连忙问道:“在那里?”锦儿道:“正在五岳楼下来,撞见个奸诈不及的,把娘子拦住了不肯放。”林冲慌忙道:“却再来望师兄,休怪,休怪。”林冲别了智深,急跳过墙缺,和锦儿径奔岳庙里来。

就这样,舞台上的光跟随着锦儿和林冲,转移到高衙内调戏人妻的现场:岳庙,场景转换完成了。锦儿像一条细细的针,读者的注意力就像一条线。针领着线,线跟着针,穿进了另外一头刚刚铺展开的大戏里。


在此后的叙述中,锦儿始终影影绰绰地存在,犹如一点点的针脚。她跟金翠莲、郓哥,还有后面杨雄家的迎儿一样,都是功能性人物。但优秀的小说即使对待这种“拿来用”的人物,也是有始有终,花心思给他们安排合适的台词、戏份和行为。

如果不是锦儿两番报信,尤其是后一次她迅速找到林冲,恐怕高衙内真的发蛮力玷污了林娘子,那他也许会善罢甘休,不再纠缠?

林冲下得楼来,出酒店门,投东小巷内去净了手,回身转出巷口,只见女使锦儿叫道:“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林冲慌忙问道:“做甚么?”锦儿道:“官人和陆虞候出来,没半个时辰,只见一个汉子慌慌急急奔来家里,对娘子说道:‘我是陆虞候家邻舍。你家教头和陆谦吃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叫娘子且快来看视。’娘子听得,连忙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和我跟那汉子去,直到太尉府前小巷内一家人家。上至楼上,只见桌子上摆着些酒食,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只见前日在岳庙里罗唣娘子的那后生出来道:‘娘子少坐,你丈夫来也。’锦儿慌慌下得楼时,只听得娘子在楼上叫‘杀人’。因此我一地里寻官人不见,正撞着卖药的张先生道:‘我在樊楼前过,见教头和一个人入去吃酒。’因此特奔到这里。官人快去。”

这一大段话有纹有路,既是给林冲讲,也是给读者转播另一个分会场的情势。但又全是年少侍女的口吻——“娘子央间壁王婆看了家”,心急火燎的时候娘子还要找个人过来看家,心急火燎的时候锦儿还要告诉官人家里有王婆看家,活画出两个顾家的女人。

那到底怎么找到林冲的呢?锦儿不是说“正撞着一人道”,而是“正撞着卖药的张先生道”。张先生对读者不重要,但迎儿认识他,他对迎儿很重要,所以一定要有职业有姓氏。


在接下来极端紧迫的救人情节里,作者也不忘继续交代锦儿的行为,并没拖慢节奏,反而让人觉得极在情理之中。

林冲见说,吃了一惊,也不顾女使锦儿,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虞候家……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此处还营造出一个感觉:林冲家气氛十分亲睦,两口子待锦儿如家人。以锦儿对待他俩的态度反过来表现他跟他娘子都是忠厚和善的人。

所谓“也不顾锦儿”,也是反写,意思是平时林冲一向是“顾”着锦儿的。

林冲遭发配,岳父张教头的话:

张教头道:“老汉家中也颇有些过活,便取了我女家去,并锦儿,不拣怎的,三年五载,养赡得他。又不叫他出入,高衙内便要见,也不能够。休要忧心,都在老汉身上。”

再次点出锦儿如家人。


在转换地点前,林娘子与锦儿最后一次露面:

只见林冲的娘子,号天哭地叫将来,女使锦儿抱着一包衣服,一路寻到酒店里。

锦儿在场上不是没事干瞎跟着,她负责给抱着衣服,暗示出林娘子已经决心要跟着林冲去沧州。不过林娘子下场时,作者有个小小失误,忘了锦儿:

众邻舍亦有妇人来劝林冲娘子,搀扶回去。

此处金圣叹批道:漏锦儿。

最后交代这两主仆的结束是在第十九回。林冲在梁山安顿好了,派人去接娘子,得回的是噩耗。

小喽罗还寨说道:“寻到张教头家,闻说娘子被高太尉威逼亲事,自缢身死,已故半载。张教头亦为忧疑,半月之前,染患身故。止剩得女使锦儿已招赘丈夫在家过活。访问邻里,亦是如此说。打听得真实,回来报与头领。”林冲见说,潸然泪下,自此杜绝了心中挂念。

金圣叹的批点,在此处点曰“完锦儿”。

锦儿的形象,即使就这么略略几笔,也十分立体。因此后世敷演林教头故事,多给锦儿升了咖位,给她加戏,如明人李开先传奇《宝剑记》,锦儿代替林娘子嫁到高家,于洞房自尽。


跟聪明机警最后招赘丈夫过了好日子的锦儿形成对照组的,是潘巧云身边的迎儿。

她出场比较晚,也是看似不经意地轻轻提起。这是她第一次出现:

只见那妇人起来,浓妆艳饰,打扮得十分济楚,包了香盒,买了纸烛,讨了一乘轿子。饭罢,把丫鬟迎儿也打扮了……且说潘公和迎儿跟着轿子,一径望报恩寺里来。

后面迎儿帮助和尚与主母偷情,是好一个助攻。其名字中的“迎”,恐怕就是取迎来送往、迎人入帐之意。

但前面不曾交代潘巧云如何收买她,把这一笔放到了后面。到翠屏山上被石秀和杨雄审问,迎儿说:

娘子许我一副钏镯,一套衣裳,我只得随顺了。

这方才合情合理了。



2.  卖刀的汉子

林冲被赚入白虎堂一段,精彩至极。一步一步细读去,圈套设计得天衣无缝,林冲是再也逃不过的。尤其这个被拉来演戏的卖刀汉,演技和临场反应简直无敌了。

两个同行到阅武坊巷口,见一条大汉,

金圣叹在此批道:“坊名与宝刀映耀光彩”。真的,“阅武坊”,卖刀赏刀的戏,要在如此好名字的地方拉开帷幕,方不枉了。

……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林冲也不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那汉又跟在背后道:“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林冲只顾和智深走着,说得入港,那汉又在背后说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

要不是自幼了解林冲的陆虞侯,换一个人,绝对设计不出这样的台词——林冲平生自傲的是什么?武功高,眼光好(他结交智深,可称“识人”),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这汉子说的什么?“不遇识者、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句句都是采分点啊,必须给满分!

接着,林冲做了一个毁掉他下半生、害死妻子岳父的动作:他回头了。

就像从冥府带着爱妻欧律狄刻逃亡的俄耳甫斯一样,一回头欧律狄刻便被死亡夺走。

林冲这一回头,亦铸下此后无尽的悲剧。

林冲听的说,回过头来,那汉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明晃晃的夺人眼目。

他们算准了林冲只要见刀,肯定上钩,于是那汉子一见他回头,便争分夺秒地亮了刀。

林冲合当有事,猛可地道:“将来看。”那汉递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

当时林冲看了,吃了一惊,失口道:“好刀!你要卖几钱?”那汉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林冲道:“值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肯时,我买你的。”那汉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实要一千五百贯。”林冲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那汉叹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

其实是急切要把刀卖给林冲,但故意装作不舍,欲擒故纵。最后那句台词,简直字字玑珠,“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我的”。卖刀汉的人设是家道落魄,着急用钱,不得已把祖传宝物卖掉,因此要表演出被砍了价的痛惜,和对现钱的急切。这一句话里都有了。

如果说上面的台词可能是陆虞侯给写好的,后面这几句可能就是卖刀汉自己的临场反应了——

林冲引了卖刀的那汉,到家去取钱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那汉道:“小人祖上留下。因为家道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林冲道:“你祖上是谁?”那汉道:“若说时,辱没杀人!”林冲再也不问。

眼见是个宝物,不可能没有来由,林武师乃是大行家,要是瞎编一个来由,很可能被他识破,这一句“若说时,辱没杀人”,连消带打,极在情理中,妙得不得了。而后面一句“林冲再也不问”,也在答话者的预料中——人家说了不想提及祖上惨事,怎么还能追问呢?

后面林冲的自语也甚妙,要赚他拿刀进府,由头必须是“比刀”。但“比试”是两把刀的事(当然,其实只有一把刀),林冲这把刀已经有了,如何才能在行文中自然而然地引出另一把刀来?忽然就来两个人,带林冲去比刀,再交代“原来高太尉也有一把好刀……”云云,那就太刻意且笨拙了。

作者的方法是,让林冲自己说出来——

林冲把这口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这句话可谓一石二鸟:正因为林冲本来就跃跃欲试,想用新得的宝贝跟太尉比试,所以第二天早晨才会被人一叫就走,都不带犹豫的。那时他心里肯定爽翻了:咩哈哈!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这时再次想起别林斯基的话:“偶然性在悲剧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一定要丝丝入扣,才叫悲剧。



3. 兄弟

杨雄一开始对石秀蛮亲热的。

石秀道:“家中也无有甚话,兄弟感承哥哥把做亲骨肉一般看待。”杨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见外?有的话,但说不妨。”

等潘巧云反诬石秀调戏他,

杨雄听了,口里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亲兄弟,赶了出去便罢。”

此处,忽想起这一幕……




12 Sep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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